云栖镇藏在云雾里。我们走到镇口时,晨雾还没散,青石板路上浮着层白茫茫的水汽,踩上去像踩着棉花。艾丽西亚的画本边缘沾了些茶渍,是刚才在山坳口不小心洒的,此刻她正举着本子对着雾景出神:“这雾得用淡墨调,笔尖还得蘸点清水,才能画出流动的样子。”
镇中心的老茶馆已经开了门,乌木招牌上“忘忧茶舍”四个字被雾打湿,墨迹晕开些,反倒添了几分古意。阿禾刚要推门,就被门槛上的铜铃绊了下,“叮铃”一声,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撞进雾里没了影。
“是带春茶来的吧?”一个穿青布衫的老者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拎着把紫砂壶,壶嘴还冒着热气,“我表哥说你们今儿到,特意留了靠窗的座,能看见老井。”他正是茶田汉子的表弟,姓苏,大家都叫他苏掌柜。
茶馆的窗棂是雕花的,糊着半透明的纱纸,雾气从纱纸的破洞钻进来,在茶桌上凝成细小的水珠。窗外果然有口老井,井台是青石雕的,上面刻着缠枝莲,和我们在冰湖陶罐上见的纹样很像。井绳磨得发亮,末端系着个木瓢,瓢沿豁了个口,像在笑。
“这井有百年了,”苏掌柜给我们斟茶,茶汤是琥珀色的,在白瓷杯里晃出细碎的光,“水是山泉水渗下来的,带着点甜味,泡春茶最妙。你们看杯底,能映出月牙呢。”
我们低头去看,杯底果然有个淡淡的月牙影,是井台石雕的花纹透过水折射的。艾丽西亚赶紧掏出画本,用铅笔勾勒月牙的轮廓,笔尖在湿哒哒的纸页上晕开点灰,倒像真的有雾缠在上面。
“表哥的春茶呢?”苏掌柜接过阿禾递来的茶包,凑近闻了闻,眼睛一亮,“好得很!这野蜂蜜拌得刚好,不抢茶香。”他转身往柜台走,“我给你们泡壶‘云雾茶’,用刚提的井水,再加点去年的桂花,保管你们喝了忘忧。”
茶馆的墙上挂着些旧茶盏,盏底都刻着字:“光绪年春”“民国二十三年”“丙戌年雨前”……最年轻的一个刻着“去年冬”,旁边画了片小小的雪花。阿禾指着那个茶盏笑:“是苏掌柜自己刻的吧?笔画跟茶田汉子的很像。”
苏掌柜正用铜吊桶从老井提水,闻言回头笑:“被你看出来了。我表哥刻茶田,我刻茶盏,都是些笨功夫。”吊桶刚提出井口,就有群孩子围过来,仰着小脸要水喝,苏掌柜舀了瓢井水递给他们,“慢点喝,别呛着。”
孩子们的笑声混着茶香漫开,艾丽西亚的画本上又添了几笔:井台边的孩子、提水的苏掌柜、檐下的铜铃,还有雾里若隐若现的茶盏影子。“你看这雾,”她忽然指着窗纱,雾气正从破洞往里涌,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像不像茶田汉子说的‘山风捎信’?”
阿禾刚要答话,就见苏掌柜端着个木盘过来,盘里放着碟茶糕,糕上撒的芝麻在雾里亮晶晶的。“配茶吃,”他把茶糕推到我们面前,“我家老婆子做的,她说甜的能压茶的苦。”
茶糕入口即化,芝麻的香混着茶香漫开,杯底的月牙影好像也跟着晃了晃。老井那边传来“扑通”一声,是苏掌柜的老婆子在洗井台,木瓢撞在青石板上,声音在雾里荡开,像谁在敲着钝钝的钟。
“她每天都要洗井台,”苏掌柜望着窗外笑,“说井是镇眼珠子,得擦干净。年轻时她总嫌我泡茶慢,现在倒好,每天等我泡完最后一壶茶才肯关店。”他拿起个茶盏,盏底刻着“初见”两个字,“这是我刚认识她时刻的,那时她还梳着辫子呢。”
艾丽西亚的画本上,老井旁多了个洗衣的妇人身影,雾把她的轮廓晕得软软的,像幅没干的水墨画。“等画好了,我把这页送给苏掌柜吧,”她轻轻合上本子,“比刻在茶盏上更能留得住。”
雾渐渐散了些,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老井的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金。苏掌柜说要带我们去看他的茶窖,“里面藏着些陈茶,比我岁数都大,表哥说你们懂茶,该让你们尝尝。”
茶窖在茶馆后院,是个半地下的石室,石壁上嵌着些小油灯,昏黄的光把一排排茶罐照得像蹲在地上的小老头。最里面的架子上放着个黑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个“苏”字。“这是我爹年轻时藏的,”苏掌柜解开红布,一股醇厚的茶香涌出来,比春茶更沉,“说要等我成家时开封,结果忘了,一藏就是三十年。”
他给我们每人倒了杯陈茶,茶汤是深褐色的,喝下去时先有点苦,接着漫开绵长的甜,像把岁月含在了嘴里。艾丽西亚咂咂嘴:“比春茶多了点故事的味道。”
离开茶窖时,苏掌柜往我们包里塞了些茶籽,和茶田妇人给的不是一种,颗粒更大些。“这是老井边长的茶树结的籽,”他拍了拍我们的背包,“种在有雾的地方,能长出带月牙纹的茶叶。”
茶馆的铜铃又响了,是茶田汉子托人捎来的桂花,用棉纸包着,还带着山坳的潮气。苏掌柜把桂花撒在我们的茶盏里,香气立刻漫了满室,杯底的月牙影好像也染上了点黄,像真的有月光落在里面。
该走时,雾已经全散了,老井的水面映着青天,像块嵌在地上的玉。苏掌柜站在茶馆门口挥手,他的老婆子从井台边抬起头,也跟着笑。艾丽西亚把画本举起来晃了晃,让他们看刚画的老井,阳光照在纸页上,把所有的影子都染成了暖金色。
我们背着新得的茶籽往南走,背包里的春茶和陈茶香气混在一起,像段新旧交织的曲子。老井的月牙影好像还在眼前晃,苏掌柜说的“忘忧”,大概就是这样——把日子泡在茶里,苦的会变甜,新的会变陈,而那些藏在雾里、茶里、画里的念想,会像老井的水,永远清,永远甜,等着我们把下一段路,走成杯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