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栖镇出来,路渐渐陡了些,青石板被来往的脚步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些干枯的茶芽。阿禾背着装茶籽的布包走在最前面,布包上的系带松了,时不时掉出一两颗圆滚滚的茶籽,在石板上滚出老远,像在追着我们的脚印跑。
“慢点走嘛,”艾丽西亚弯腰去捡滚到脚边的茶籽,指尖刚碰到,那茶籽却骨碌碌钻进石缝里,只露出个小尖儿,“你看,又跑了一颗。”她干脆蹲下来,用树枝去撬石缝,阳光透过她的发梢落在石板上,洒下细碎的金斑,倒比茶籽更像会跑的星星。
阿禾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蹲在地上跟石缝较劲,忽然笑出声:“别撬了,苏掌柜说这茶籽皮实,掉进石缝里说不定能自己发芽。”他说着从布包里抓出一把茶籽,往路边的坡上撒了些,“咱们一路走一路撒,说不定明年再来,这路边就长满小茶树了。”
艾丽西亚眼睛一亮,也抓了把茶籽,学着他的样子往草丛里撒:“那我要往有雾的地方撒,苏掌柜说这样能长出带月牙纹的茶叶。”她撒得认真,连裙摆沾了泥都没察觉,直到裙摆扫过石板,带起些尘土,才发现石板上除了我们的脚印,还有些更深的印痕,像是什么重物拖过的痕迹。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些印痕问,指尖轻轻抚过,能摸到深浅不一的纹路,“好像是铁轮子碾过的。”
阿禾蹲下来看了看,又往前面走了几步,发现那些印痕一直延续到前面的山坳里,断断续续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碎屑。“像是运货的独轮车留下的,”他用手指捻起一点碎屑,放在鼻尖闻了闻,“有铁锈味,还有点……血腥味。”
艾丽西亚的手顿了顿,撒茶籽的动作也停了:“血腥味?是……是动物的吗?”
“不好说。”阿禾站起身,眉头皱了皱,“这山路平时除了茶农,很少有人来,怎么会有独轮车经过?”他往山坳的方向望了望,那里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把山坳口遮得严严实实,“咱们得去看看,别是有人遇到麻烦了。”
艾丽西亚赶紧把剩下的茶籽塞进布包,拍了拍手上的土,又顺手捡了根结实的树枝握在手里:“我跟你一起去。”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却还是挺直了背,像棵不肯弯腰的小茶树。
山坳里的雾比外面浓,走进去几步,连彼此的身影都变得模糊。独轮车的印痕在雾里看得更清楚了,一直通向坳底的山洞。洞口挂着些干枯的藤蔓,藤蔓上还缠着块撕碎的蓝布,布角沾着同样的暗红色碎屑,被雾打湿了,沉甸甸地垂着,像只受伤的鸟。
阿禾拨开藤蔓,山洞里立刻传来“滴答”的水声,还有些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磨牙。他示意我们别动,自己先摸了进去,没走几步,就听见他低低地“咦”了一声,接着喊道:“你们进来吧,是个老人。”
艾丽西亚跟着进去时,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手里的树枝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惊得洞里的响动立刻停了。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她看见洞角缩着个老妇人,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身上裹着件破棉袄,正抱着个豁口的陶罐,看见我们,吓得往石缝里缩了缩,手里的陶罐“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艾丽西亚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老妇人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您怎么在这里?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老妇人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阿禾捡起地上的陶罐碎片看了看,里面还残留着些糊糊状的东西,闻起来有股焦味。
“她好像说不出话,”阿禾低声对艾丽西亚说,“你看她的脖子,有勒痕。”
艾丽西亚这才注意到,老妇人的脖子上有圈淡淡的紫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她心里一紧,赶紧从包里掏出水壶,拧开盖子递过去:“您喝点水吧,慢慢说。”
老妇人盯着水壶看了半天,才颤抖着伸出手,那只手枯瘦得像段老树枝,指甲缝里全是泥,接过水壶时,水洒了一地,顺着她的袖口流进去,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上面还沾着点肉丝。
“这是……”艾丽西亚倒吸一口凉气,刚想说什么,却被阿禾拉住了。他朝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老妇人脚边的稻草堆,那里隐约露出个麻袋的角,麻袋上也有同样的暗红色碎屑。
阿禾走过去,轻轻掀开稻草堆,麻袋里露出来的东西让艾丽西亚差点叫出声——里面是些生锈的铁零件,还有个断了的车轴,上面缠着的蓝布跟洞口藤蔓上的一模一样。
老妇人看见车轴,突然激动起来,指着麻袋又指着洞口,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小水珠,滴在地上的陶罐碎片上,把那些焦糊的糊糊晕开一小片。
“我大概明白了,”阿禾叹了口气,“她应该是跟人一起运货的,可能遇到了劫道的,同伴被抢走了,她逃到这里躲了起来。”他指了指那些铁零件,“这独轮车怕是被砸了,她藏了些零件想等着回去修。”
艾丽西亚看着老妇人脖子上的勒痕,心里酸酸的,从包里掏出块没吃完的桂花糕,递到老妇人面前:“您先吃点东西吧,我们送您下山。”
老妇人接过桂花糕,却没吃,只是紧紧攥在手里,眼泪掉得更凶了,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我们连连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像是在谢我们,又像是在求我们什么。
阿禾赶紧把她扶起来,可她刚站稳,又指着洞口,拉着阿禾的袖子往外拽,嘴里“呜呜”地喊着,声音里满是焦急。
“她是不是想说,劫道的人还在附近?”艾丽西亚猜测着,握紧了手里的树枝。
阿禾点点头,从腰间摸出把小刀握在手里:“不管是什么,咱们先送她出去再说。”他让老妇人走在中间,自己和艾丽西亚一左一右护着,往洞口走。
刚走到洞口,就听见外面传来“吱呀”的车轮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粗声粗气的,像是在骂骂咧咧。老妇人吓得立刻缩回洞里,死死捂住嘴,浑身抖得像筛糠。
阿禾示意艾丽西亚带着老妇人往洞深处躲,自己则贴着洞壁,悄悄拨开藤蔓往外看——只见两个壮汉推着一辆独轮车从山坳口经过,车上装着个大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麻袋角还滴着血,落在石板上,跟我们刚才看到的印痕一模一样。
“那两个混蛋,居然把老张的腿打断了扔在山里……”其中一个壮汉骂道,“这趟货要是交不出,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个哼了一声:“怕什么?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是咱们干的?等把这一车‘货’送到地方,拿了钱,谁还记得那个老东西?”
独轮车的轮子碾过石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渐渐远去了。阿禾等他们走远了,才回头对艾丽西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赶紧走。
老妇人却突然从洞里冲出来,朝着独轮车远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嘴里“呜呜”地喊着,像是在喊“老张”,可没跑几步就摔倒在石板上,趴在地上哭得起不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株被狂风压弯的老茶树。
艾丽西亚跑过去把她扶起来,看见她手里的桂花糕已经被捏成了泥,混着眼泪粘在手心。“我们帮您去找人,”她轻声说,“您告诉我们,他们往哪边走了?”
老妇人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指着南边的山谷,那里的雾气又开始浓了,像要把所有的痕迹都吞没。阿禾把自己的布包塞给艾丽西亚:“你先带她下山,去找苏掌柜帮忙,让他报官。我去追那两个人,看看他们到底运的是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艾丽西亚立刻说,把布包往老妇人手里一塞,“您拿着这个,里面有茶籽,苏掌柜认识,他会帮您的。”
阿禾还想说什么,却被艾丽西亚打断:“别废话了,多个人多个帮手。”她捡起地上的树枝,又从洞里摸出块锋利的陶罐碎片握在手里,“走!”
老妇人看着他们往南边山谷跑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布包,忽然解开系带,抓出一把茶籽,往他们跑的方向撒了过去。茶籽落在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是在为他们引路,又像是在替她喊着“小心”。
雾又开始浓了,把山坳口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石板上深浅不一的脚印,还有那些散落的茶籽,在雾里闪着微光,像一颗颗不肯熄灭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