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老槐树下的茶摊,路果然渐渐宽了。泥土路变成了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两旁的坡地上冒出成片的茶树,新抽的芽尖泛着嫩黄,像撒了满地的碎金。艾丽西亚的画本上,刚添完老两口在槐树下的身影,此刻又举起来对着茶田比划:“这颜色得调点赭石,才能画出泥土的厚重。”
阿禾正蹲在路边系鞋带,眼角瞥见坡下有个石碾,碾盘上还沾着些青绿的碎末。“那边有户人家!”她拽着我们往坡下走,茅草屋顶的炊烟在茶田上空缠缠绕绕,像根细白的线,把天空和土地缝在了一起。
石碾旁坐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用木槌捶打竹篓里的茶叶,“咚咚”的响声混着茶叶的清香漫过来,让人想起老槐树下的茶汤。看见我们,他直起腰笑了:“是从槐花茶摊来的吧?张婆婆刚托山风捎信,说有三个带画本的娃娃要过这边,让我留篓新茶。”
竹篓里的茶叶果然带着露水的润,芽尖鼓鼓的,像攥着拳头的小孩。汉子往石碾上撒了把茶叶,推着碾盘慢慢转:“这是明前茶,最嫩的一批,昨天刚采的。张婆婆说你们爱喝甜口的,我特意拌了点野蜂蜜,泡出来带着花香味。”
艾丽西亚已经打开画本,笔尖先落在石碾的纹路里——那些深浅不一的凹槽里还嵌着去年的茶末,黑褐色的,像藏着时光的痕迹。“您这碾子用了多少年了?”她边画边问,阳光透过茶树的缝隙落在纸上,给石碾的轮廓镀了层金边。
“二十多年了,”汉子停下碾盘,指着碾盘边缘的刻字,“你看这‘茶’字,是我爹当年刻的,他说碾茶就像过日子,得慢慢磨,急了就失了味。”刻字旁边还有串歪歪扭扭的数字,是每年的春茶产量,最近的一个数字旁画了片小小的茶叶,墨迹还很新。
“今年的收成好?”阿禾凑过去看,数字后面画了个笑脸,“比去年多了不少呢。”
汉子挠了挠头,往竹篓里又添了把茶叶:“托老天爷的福,开春下了场好雨。”他忽然往茶田深处喊了声,“老婆子,把晾着的桂花糕端出来!”
没多久,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妇人端着个陶盘走过来,盘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上面撒的糖霜在阳光下闪着光。“刚蒸好的,”她把盘子往石桌上放,“张婆婆说你们爱吃这个,让我多放了把桂花,是去年秋天收的头茬花。”
糕体软乎乎的,咬下去时桂花的香混着茶香漫开,像把整个春天含在了嘴里。艾丽西亚的画本上,石桌旁多了块咬了一半的桂花糕,她笑着说:“得把这味道画下来,不然忘了可怎么办。”
妇人坐在我们旁边,手里摘着茶芽,指尖飞快地在茶叶间跳跃:“你们往南去?过了山坳就是‘云栖镇’,镇上的老茶馆有口百年老井,泡出来的茶比山泉水还甘洌。”她忽然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攒的茶籽,你们要是遇见合适的山坡,种下去,说不定明年就能喝上自己种的茶。”
油纸包里的茶籽圆滚滚的,像颗颗深褐色的珍珠。阿禾接过来,小心地放进背包,和之前的葵种放在一起:“我们肯定种,等长出新茶,就请您去喝。”
汉子已经碾好了新茶,用棉纸包成三个小包裹,上面还盖着个木印,印着个小小的“茶”字。“带着路上喝,”他把纸包往我们手里塞,“云栖镇的茶馆老板是我表弟,你们报我的名字,他准给你们泡最好的茶。”
正说着,茶田深处传来“扑棱”声,是只羽毛翠绿的鹦鹉落在石碾上,嘴里叼着片茶叶,看见我们就歪着头叫:“客来——喝茶——”
“是‘茶客’,”妇人笑着把茶叶从鹦鹉嘴里拿下来,“去年从云栖镇飞来的,跟着学了几句,天天在茶田转悠,比狗还能看家。”鹦鹉似乎听懂了,扑棱着翅膀飞到艾丽西亚的画本上,歪着头看她画石碾,尾巴扫过纸面,留下道浅绿的痕。
我们坐在石碾旁,看着汉子碾茶,妇人摘芽,鹦鹉在茶田上空飞,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茶田的绿、石碾的灰、桂花糕的黄混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艾丽西亚把鹦鹉的样子画了下来,还特意在它嘴里添了片茶叶,笑着说:“这样它就永远有茶喝了。”
该走时,妇人往我们包里塞了把晒干的桂花,汉子则把那半篓新茶捆在我们的背包上:“轻得很,不碍事。”鹦鹉跟在我们后面飞,一直送到山坳口,才盘旋着往茶田飞去,嘴里还喊着:“再来——喝茶——”
站在山坳口回望,茶田在阳光下泛着绿浪,石碾旁的炊烟还在袅袅升起,汉子和妇人的身影在茶田深处若隐若现,像两颗嵌在绿绸上的纽扣。阿禾忽然指着远处的云:“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刚碾好的茶叶?”
艾丽西亚翻开画本,最后一页画着山坳口的风景:石碾、茶田、飞远的鹦鹉,还有三个背着茶篓的背影,旁边写着行小字:“春茶的香,会跟着路走。”
我们踩着青石板往云栖镇走,背包里的茶籽轻轻晃,和葵种的碰撞声混在一起,像支轻快的调子。半篓新茶的清香漫过来,混着桂花糕的甜,在风里缠缠绕绕,仿佛在说:别急,前面有更甘洌的茶,有更暖的人,有等着被碾碎、被冲泡、被慢慢品尝的日子。
山坳的风带着茶香吹过,把鹦鹉的叫声送了很远,像句温柔的嘱咐,落在我们的脚印里,落在新抽的茶芽上,落在所有关于春天的、未完待续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