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的灶台还在冒热气时，艾丽西亚已经把那身青色戏服铺在了老槐树下的石桌上。晨露打湿了缎面，让上面的缠枝莲绣纹越发鲜亮，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衣角的“鸣”字上，银丝绣线泛着细碎的光，像藏了星子在里面。
“这线得重新绷紧。”凯伦蹲在旁边，指尖捏着根新拆的银丝，“你看这针脚，当年绣的时候定是急着完工，有些地方都打了结。”他想起星图上那句“针脚藏心，松则情散”，突然明白为何这戏服总显得有些发皱——原是绣线松了，连带着里面的念想也跟着散了。
小姑娘搬来个小马扎，手里捧着张婉秋先生的老照片，照片上他穿着这身戏服，站在槐花树下，袖口的缠枝莲正好遮住半朵飘落的花。“爷爷说，这是先生最后一次在咱们巷里唱戏时拍的，后来他去了省城，就再也没回来。”她指着照片里先生的领口，“这里有个小线头，和戏服上的银丝一模一样呢。”
艾丽西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照片边缘发现个极小的银丝结，和戏服领口松脱的线头正好能对上。“他走的时候，定是匆匆忙忙的。”她拿出针线盒，挑出根和旧线同色的银丝，“咱们帮他把线重新绣好，就当替他圆个念想。”
穿针时，指尖被银丝戳了下，血珠滴在缎面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奇妙的是，红点周围的缠枝莲绣纹突然亮了起来，像活了似的在缎面上轻轻舒展。“这是……”凯伦凑近看，发现绣线的纹路里竟藏着星图的暗纹，之前被松脱的线遮住了，此刻被血珠一浸，全显了出来。
“原来星图的最后一块暗码，藏在针脚里。”艾丽西亚的针穿过缎面，银丝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1947年的星图不只是坐标，是他们用丝线绣的承诺——护士长的眼疾需要特殊的草药，婉秋先生去省城，就是为了寻药。”
戏服的后背有块磨损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勾过。凯伦用镊子轻轻挑开线头，里面掉出半块碎玉，玉上刻着“安”字，和怀表内侧的“康”字凑成“安康”。“是护士长给的平安符。”他想起病历里那句“玉碎则危，线断则安”，“看来先生路上遇到过危险，玉碎了，却保住了他的命。”
小姑娘突然指着石桌底下，那里压着片干枯的槐花，花瓣里裹着根细银丝，银丝的末端缠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纸卷，上面是用铅笔写的便条：“星图补全时，烧此丝为引，可唤旧魂一聚”，字迹是婉秋先生的，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槐花糕。
“要烧吗？”小姑娘捏着纸卷，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艾丽西亚看了看日头，槐花的香气正浓：“等张婶的第二笼槐花糕出锅吧，先生说过，要就着热乎气才灵。”
说话间，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老手工作坊的王师傅送来块新打磨的木垫板，怕石桌硌坏了戏服；老银匠铺的小棠提着个铜香炉，里面插着三支艾草香，说能安神；连回春堂的青黛都来了，手里捧着个小瓷瓶，“这里面是安神露，烧银丝的时候滴两滴，能让魂魄走得安稳些。”
张婶的第二笼槐花糕刚出锅，香气就漫了整条巷。小姑娘踮着脚把糕摆在石桌中央，艾丽西亚用镊子夹起那根裹着纸卷的银丝，在香炉上点燃。
银丝燃烧的青烟没有散开，反而在戏服上方盘旋，渐渐凝成模糊的人影：穿戏服的婉秋先生站在槐花树下，手里捧着个药盒；旁边的护士长穿着护士服，眼睛上蒙着白布，却笑得温柔；还有戏班的武生、卖豆浆的老王他爹、甚至连当年的院长，都在青烟里露出了笑脸，像幅被时光遗忘的全家福。
“他们真的回来了！”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得格外灿烂。
青烟里的婉秋先生似乎说了句什么，风带着槐花飘过来，把话音送到每个人耳边：“槐花年年开，日子接着来。”说完，人影渐渐淡去，最后化作点点银光，落在戏服的缠枝莲上，让那些绣线亮得像缀了星子。
收戏服时，艾丽西亚发现后背磨损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朵新绣的槐花，针脚是她从未见过的细密，花瓣上还沾着点晶莹的水珠，像刚被晨露打湿。“是护士长绣的。”她轻声说，指尖拂过花瓣，触感温温的，不像丝线，倒像真花的瓣。
老槐树上的红绳突然簌簌作响，那些系着心愿的木牌都转了方向，面朝戏服的方向，像是在行礼。张婶端来刚凉好的槐花糕，分给每个人：“吃吧，吃了这糕，心里的念想就都落定了。”
我咬了口槐花糕，甜香里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银丝味，突然明白有些告别从不是结束。就像这戏服上的旧线新线，缠缠绕绕织成了新的纹路；就像那些回来看一眼的旧魂，把未说的牵挂，都织进了今年的槐花香里。
契路图在木盒里轻轻颤动，新的坐标已经亮起，这次的图案是朵含苞的槐花，旁边标着“新绣的春天”。艾丽西亚把补好的戏服小心叠好，放进王师傅做的木盒里，盒盖上的锁扣，是小棠特意錾的槐花形状。
“该走了。”凯伦拍了拍我的肩，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脸上，带着点槐花的香气。
走出巷口时，听见小姑娘在教新来的孩童认戏服上的花纹，声音清脆得像铃铛：“这是缠枝莲，绕着槐花转，就像日子绕着念想转，永远不断头……”
风带着新的槐花香追上来，拂过我们的衣角，像在说：别急着走啊，春天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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