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城的夜,被一层湿冷的薄雾笼罩。白日里熙攘的街巷早已沉寂,只余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寂中回荡,带着一种莫名的阴森。城东一座不起眼的客栈二楼,临街的窗户支开一道细缝,一双沉静如渊的眼睛正透过缝隙,凝视着下方被雾气模糊的青石长街。那是久宣夜,或者说,蛮瑛。他玄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颈侧,在客栈檐下灯笼微弱光线的偶然扫过时,一道极其隐秘、形如蓄势待发玄豹的暗色妖纹,会瞬间浮现又隐没,快得如同错觉。
“来了。”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坐在桌边的段半夏立刻起身,几步走到窗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长街尽头,雾气深处,隐约浮现出一抹极其不自然的粉红色光晕,如同滴入清水的胭脂,氤氲扩散。那光晕越来越亮,越来越近,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气,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地钻入房中。
“是蜃妖的‘醉生梦死瘴’。”段半夏秀眉紧蹙,指尖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软剑剑柄上。她腰间悬挂着一枚样式古朴的玉钥,与小乔颈间的玉锁形制相合,此刻那玉钥似乎感应到了某种气息,正极其微弱地散发着温润的光晕。
雾气中,那粉红光晕的源头终于显现——并非实体,而是一幅悬浮在半空的巨大卷轴!卷轴以某种不知名的丝帛织就,通体散发着诡异的粉光。卷轴之上,并非山水人物,而是描绘着广平城白日最繁华的街景:车水马龙,店铺林立,行人如织,笑语喧天。画面栩栩如生,色彩鲜艳得近乎妖异,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小贩摊位上蒸腾的热气,和贵妇发髻间金钗摇曳的反光。这便是近日令广平城人心惶惶的《春日图》。白日里,它堂而皇之地悬在闹市,引得无数百姓驻足痴望,心神被其吸引,如坠梦中。而到了夜晚,它便成了蜃妖狩猎的陷阱,散发出的甜香能诱人靠近,最终被其吞噬精魄,成为画卷中一个栩栩如生却永远凝固的“画中人”。
此刻,《春日图》正缓缓沿着长街飘荡,粉光所及之处,雾气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色泽。它所过之处的门扉窗棂后,隐约传来几声梦呓般的呻吟和痴迷的叹息,那是被其妖力蛊惑的城中居民。
“不能再让它继续了。”段半夏眼中寒光一闪,杀机迸现。她身形微动,如同夜色中一缕无声的风,就要从窗口掠出。
“等等!”蛮瑛猛地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力道沉稳,“蜃妖本体狡猾,藏匿于画境深处。贸然攻击画卷,只会打草惊蛇,徒增伤亡。它既以幻象惑人,便以幻象破之。”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客栈房间角落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一面菱花铜镜和一些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段半夏瞬间会意。她迅速走到梳妆台前,毫不犹豫地抓起那盒最艳丽的胭脂,指尖蘸取饱含香料的殷红膏体,以指为笔,在虚空之中急速勾勒!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指尖划过之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扭曲。刹那间,一个由纯粹光影和馥郁香气构成的、身形窈窕、云鬓高耸的绝色女子虚影,凭空出现在房间中央!这幻影比画卷上的美人更加灵动惑人,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散发着比“醉生梦死瘴”更加浓烈、更加勾魂夺魄的异香!
“去!”段半夏并指一点,那绝色幻影如同得到了指令,轻飘飘地穿透了紧闭的窗户,如同一抹艳丽的幽魂,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外面湿冷的夜雾之中,直扑那悬浮的《春日图》!
正在长街上缓缓游弋的《春日图》猛地一顿,粉光大盛!画卷上那些原本喧闹的“画中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更强大的魅惑之源,动作齐齐凝滞。画卷本身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又像是被磁石吸引,剧烈地震颤起来,卷轴两端猛地向上卷曲,中心处那繁华的街景画面如同沸腾的水面般剧烈波动、扭曲,形成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粉色漩涡!一股强大的吸力骤然爆发,贪婪地攫取着段半夏释放出的那道绝色幻影!
就在幻影被漩涡吞噬的刹那,段半夏眼中精光暴射!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蜃妖的本体意识被这更强大的“猎物”所吸引,正是其防御最松懈、本体气息暴露最清晰的瞬间!
“就是现在!”段半夏清叱一声,身形如离弦之箭,破窗而出!腰间玉钥光华骤亮!她人在半空,手腕一抖,一柄薄如蝉翼、通体流转着淡青色寒芒的软剑已如灵蛇般出鞘!剑尖所指,并非那巨大的漩涡,而是漩涡中心稍偏下、一处看似寻常画景中的飞檐斗拱!那里,一丝极其隐晦、带着黏腻湿冷气息的妖气正一闪而逝!
嗤——!
一道凝聚至极、快得超越视觉捕捉的青色剑光,撕裂浓雾与粉光,精准无比地刺向那飞檐斗拱!
“嘶嗷——!”
一声非人般的、饱含痛苦与暴怒的尖利嘶嚎猛地从画卷深处炸响!仿佛无数玻璃同时碎裂,刺耳欲聋!整个《春日图》剧烈地痉挛、抽搐起来!画卷上那繁华的街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破碎、崩塌!精美的楼阁扭曲变形,鲜活的“画中人”惊恐万状地尖叫着化为青烟消散!粉色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最终彻底熄灭!
砰!
巨大的卷轴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重重砸落在冰冷的青石街道上,发出一声闷响。卷轴本身迅速枯萎、发黑、腐朽,如同经历了千百年的岁月侵蚀,眨眼间化作一堆散发着腥臭的焦黑碎片,被夜风一吹,便四散飘零。
段半夏轻盈落地,软剑低垂,剑尖犹自萦绕着一缕淡青色的寒气。她微微喘息,方才那凝聚全身灵力、锁定蜃妖致命妖核的一击,消耗甚巨。她目光凝重地扫过地上那堆迅速化为灰烬的残骸,蜃妖本体已被彻底诛灭。
“解决了?”蛮瑛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侧,声音低沉。他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确认再无妖气残留。
段半夏点点头,正要说话,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地上那堆迅速化为飞灰的卷轴残骸。在灰烬即将被风吹散的最后一刻,一点尚未完全湮灭的粉光碎片吸引了她的注意。那碎片上,残留着画卷崩毁前最后一抹影像——
并非广平城的街景,而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身着素净的月白襦裙,身形纤细,正坐在廊下,微微仰头望着什么。乌发如云,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绾住。背景是几株嶙峋的枯梅,半旧的房舍檐角…这环境,与广平城任何一处都截然不同!更让段半夏如遭雷击的是,那女子微侧的颈项线条,那低垂的、带着沉静孤寂气息的背影…竟与她记忆深处那个襁褓中的婴孩轮廓,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而女子颈间,一点温润的光泽在残破的画影中一闪而过——那是一枚玉锁的形状!
段半夏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蹲下身,不顾那灰烬的污浊,伸手想要抓住那点即将消散的影像碎片!
然而,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潮湿的青石,和最后一点随风飘散的灰烬。
那女子的背影,连同那枚玉锁的微光,彻底消失了。
“半夏?”蛮瑛察觉她的异样,上前一步。
段半夏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她缓缓抬起头,望向蛮瑛,那双总是沉静坚毅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狂喜,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画…画里…有蛮蛮!”她猛地指向地上那堆灰烬,又像是怕他不信,急切地抓住自己腰间的玉钥,那玉钥此刻正清晰地散发着温热的、急促的共鸣震颤!“是她!我感觉到了!是蛮蛮的气息!她在那里!她在受苦!” 那画影中女子背影透出的沉静孤寂,此刻如同冰锥刺进她的心口。
蛮瑛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看向地上残留的灰烬,又看向段半夏腰间剧烈嗡鸣的玉钥,最后,目光死死锁住段半夏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十五年的寻找,无数次的失望,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如同惊雷炸响!他一把抓住段半夏颤抖的手腕,那手冰冷得吓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属于无忧树根须的淡金色灵力,悄然探入段半夏手中的玉钥。
嗡——
玉钥的震颤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注入了活水,嗡鸣声陡然拔高!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血缘羁绊的悸动,如同水波般顺着那丝灵力反馈回来!蛮瑛浑身剧震!他猛地抬头,视线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雾和遥远的距离,投向西北方向——那是幽州所在!他颈侧的玄豹妖纹不受控制地剧烈闪烁起来,如同燃烧的暗火!
“西北!幽州方向!”蛮瑛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狂澜,他抬手用力擦去嘴角因强行催动灵力而溢出的一缕血迹,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沈图南伏诛,无忧树根须…终于接续上了!半夏,”他反手紧紧握住妻子冰冷的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该接我们的女儿回家了!”
段半夏用力回握着他的手,指尖深深掐入他的掌心,仿佛要从这真实的触感中汲取力量。她低头看着腰间那枚与小乔玉锁成对的玉钥,它正持续不断地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嗡鸣,如同母亲心脏最焦灼的跳动,一声声,跨越了千山万水,感应着血脉深处那不可割舍的召唤。泪水无声地涌出,滚落在玉钥温润的表面上。
“蛮蛮…”她哽咽着,对着虚空,对着西北那片未知的、可能囚禁着她女儿的土地,发出了无声却撕心裂肺的呼唤,“娘亲…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