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滚烫的泪,如同投入寒潭的星火,短暂地灼穿了魏劭心头的坚冰,却也瞬间激起了更汹涌的暗流。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无形的毒刺蜇伤,指腹上残留的湿润和那份诡异的灼烫感挥之不去。他背过身,高大的身影在洞房摇曳的烛光下投下浓重的、几乎将小乔完全吞噬的阴影。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冰冷对峙的张力。
“滚出去。”魏劭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压抑着风暴,没有回头。三个字,如同冰锥掷地。
小乔的下颌还残留着清晰的指痕,火辣辣地疼,心口更像是被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她没有哭泣,也没有辩驳,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被凤冠霞帔压得僵硬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稳。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个散发着致命气息的背影一眼,挺直了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脊梁,一步一步,无声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猩红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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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
魏劭的“恩赐”,是侯府西边一处临水的偏僻小院。远离主宅的喧嚣与权势中心,几间房舍半旧,檐角甚至爬了些许青苔,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萧索。院中倒是有几株半枯的梅树,在料峭春寒里倔强地伸展着嶙峋枝桠。这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流放,是魏劭无声的羞辱与放逐。
春娘是魏劭指派来的管事仆妇。她约莫四十许年纪,身材干瘦,一张脸平板无波,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她身后跟着的两个粗使丫头,更是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喘,动作间透着刻板的谨慎。
“夫人,这便是您的居所。”春娘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侯爷军务繁忙,若无召见,夫人还请安守本分,莫要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府中贵人。”她刻意加重了“贵人”二字,目光扫过小乔素净的衣裙和空荡荡的腕间,那审视中便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小乔静静立在院中,任由春娘那带着刺的目光刮过。她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难堪或愤怒,只有一片沉静。这份不合时宜的平静,反而让春娘眼中掠过一丝惊疑。
“有劳春管事。”小乔微微颔首,声音清泠,听不出情绪。
春娘一噎,准备好的下马威仿佛打在了棉花上,只得冷着脸,硬邦邦地交代了些许日常用度规矩,便带着人退下。院门合拢的轻微声响,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宣告了小乔在幽州魏府囚笼生涯的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西院如同被遗忘的孤岛。每日送来的饭食简单粗糙,有时甚至温热不足。院门虽未落锁,却如同无形的壁垒,春娘的眼线无处不在。小乔尝试着在院中走动,哪怕只是靠近那扇通向外面花园的月洞门,立刻便有沉默的仆役幽灵般出现,无声地拦住去路,眼神冰冷。她成了魏劭府邸里一个尴尬的、被严密监视的摆设。
然而,小乔并未如春娘所料那般惶惶不可终日或暗自垂泪。她每日清晨必起,用冰冷的井水净面,将简陋的居所收拾得纤尘不染。她向沉默的粗使丫头讨要了些针线和素色的布头,坐在窗下,一针一线,安静地缝补着。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廊下,望着院中那几株枯梅,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时空,不知落向何方。唯有颈间那枚温润的玉锁,在偶尔漏下的日光里,流转着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
这份近乎死寂的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魏府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层层猜忌的涟漪。尤其是,传到了魏劭之母,徐夫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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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慈安堂**
檀香在紫铜鎏金兽炉中袅袅升腾,气息沉郁。徐夫人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保养得宜的脸上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她指尖捻着一串上好的沉香木佛珠,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你说,那乔家女,整日里只是缝补、静坐?”徐夫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下首垂手侍立的春娘连忙躬身,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惶恐和不解:“回禀老夫人,正是如此。夫人她…安静得过分。奴婢按侯爷吩咐,供应用度一应减等,她也无半句怨言。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徐夫人眼皮微抬,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春娘咽了口唾沫:“只是…她有时看着院中枯梅,那眼神…奴婢说不上来,空落落的,不像个活人,倒像…像尊泥塑的菩萨。还有她颈间总戴着的那枚玉锁,看着也古古怪怪。”
“菩萨?哼!”徐夫人冷哼一声,指尖的佛珠捻动得快了些,“乔圭那老狐狸送来的,能是什么善茬?不过是装腔作势,扮可怜罢了!魏劭年轻气盛,一时被那狐媚子几滴眼泪蒙了心,也未可知!”她想起新婚次日魏劭来请安时,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烦躁和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恍惚,心头警铃大作。乔家!那是害死她丈夫、害死她长子的血仇之家!这乔家女,就是钉进她心口的一根毒刺!
“去!”徐夫人猛地坐直身体,眼中寒光毕露,“传我的话,让那乔氏即刻来见我!我倒要看看,这尊‘泥菩萨’,能在我面前装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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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
春娘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气势汹汹地闯进西院时,小乔正坐在廊下,对着一块素绢,细细绣着一片叶子的轮廓。那叶形边缘带着奇异的暗金纹路,正是她从不离身的那片无忧枯叶的模样。针尖在绢布上穿梭,动作平稳。
“夫人,老夫人有请。”春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乔手中的针线顿了一下,随即稳稳落下最后一针,才缓缓抬起头。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春娘和那两个明显带着威慑意味的仆妇,放下手中的绣绷,站起身,理了理素净的衣襟,颈间的玉锁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有劳带路。”声音依旧清泠,听不出喜怒。
慈安堂内,檀香的气息浓得几乎让人窒息。徐夫人端坐主位,一身深紫色织金锦袍,发髻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通身的气派雍容华贵,眼神却冷冽如刀。堂下侍立着几个心腹仆妇,个个屏息凝神,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小乔被引至堂中,依礼敛衽下拜:“乔氏拜见老夫人。”姿态无可挑剔。
徐夫人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用那刀子般的目光,从上到下,一寸寸地刮视着她。从她素得刺眼的衣裙,到她发间那根不值钱的银簪,最后,牢牢钉在了她颈间那枚温润的玉锁上。那玉锁样式古朴,蜃楼云雾的刻纹在堂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非人间造物的奇异光泽。
“抬起头来。”徐夫人的声音冰冷。
小乔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徐夫人审视的视线。
“好个乔家女!”徐夫人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震得几上的茶盏叮当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毫不掩饰的刁难,“入了我魏家门,便是我魏家人!瞧瞧你这身打扮,素衣荆钗,是故意触我魏家的霉头,还是替你乔家戴孝?!莫非还惦记着你那蛇蝎心肠的祖父,想着如何替乔家刺探我魏氏机密不成?”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堂内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侍立的仆妇们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小乔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承受着徐夫人滔天的怒火和恶意的揣测。她纤细的身体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绷紧,但脊梁依旧挺直。徐夫人那淬毒的话语如同冰雹砸落,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是古井被投入了石子,但很快又归于沉寂。然而,就在徐夫人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震颤,自小乔颈间传来!
那枚温润的玉锁,竟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自发地、肉眼可见地轻轻震动了一下!锁面上那精细的蜃楼云雾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极其短暂地掠过一层朦胧的、水波似的淡青色微光!光芒虽弱,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萤火,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徐夫人刻薄的斥骂戛然而止,她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那枚突然显出异象的玉锁!那绝非寻常玉器!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古老气息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一刻,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铁与血特有的凛冽寒意,如同骤然降临的寒流,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慈安堂门口。
魏劭回来了。
他显然刚到,玄色大氅的肩头还沾着些许未化的寒霜。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跪在地上的小乔单薄挺直的背影,扫过她颈间那枚刚刚敛去光华、恢复温润的玉锁,最后,定格在母亲徐夫人那张因惊疑和未消的怒意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堂内的空气,因为他的到来,变得更加沉重、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他薄唇紧抿,没有开口,但那周身散发出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强大威压,已让所有人噤若寒蝉。那枚玉锁的异动,母亲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以及地上那个看似柔弱却始终挺直脊梁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无声的谜题,重重叠叠地撞入他寒潭般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