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院回府后,庄仕洋变得沉默寡言。
宫宴事件过去半月,朝中风波渐渐平息。苗贵妃被废为庶人,出家为尼;几个涉案官员家产抄没,亲族流放。庄仕洋因"铁面无私"监斩有功,反而得了裴大福的赏识,升任户部侍郎。
但这些表面风光掩盖不了他夜夜的噩梦。我常常在半夜被他急促的呼吸惊醒,有时是梦呓,有时是无声的颤抖。奇怪的是,他从不拒绝我的安抚,甚至会在我轻拍他后背时渐渐平静下来,像个受惊的孩子寻找依靠。
"今日感觉如何?"这日清晨,庄仕洋难得没有早早出门,而是坐在床边看我喝安胎药。
"好多了。"我放下药碗,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小家伙昨晚踢得厉害。"
庄仕洋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犹豫片刻,突然俯身将耳朵贴在我肚子上。这个亲昵的举动让我浑身一僵。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中衣传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檀香味。
"真的在动。"他抬头,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纯粹喜悦,"像小鱼在游。"
我不由自主地微笑:"再过两个月会更明显。"
庄仕洋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轻轻抚摸我的腹部:"念棠...希望他别像我。"
这句话里的苦涩让我心头一颤。自从看了他母亲的血书,我渐渐明白庄仕洋变成今天这样不是没有原因的。但弑父、害妻、残害同僚...这些罪行真的能被童年创伤完全开脱吗?
"老爷!"门外突然传来心腹的急促呼唤,"裴大人派人来请,说有要事相商。"
庄仕洋立刻恢复了那副冷峻面孔,起身整理衣袍:"知道了。"他转向我,语气柔和了些,"老太太寿宴在即,你身子不便,不必操心。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
我点点头,目送他大步离去。自从怀孕满四月,庄仕洋对我的态度越发温和,甚至准许我在护卫陪同下在花园散步。但我知道,这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囚禁——棠梨苑外的守卫从四个增加到六个,连春桃出入都要被搜身。
午饭后,我照例去松鹤堂给老太太请安。刚走到回廊拐角,就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拉进了假山后。
"你疯了?"我瞪着突然出现的庄寒雁,"被人看见怎么办?"
庄寒雁一身丫鬟打扮,脸色却比上次见面更加阴沉:"没时间寒暄。老太太寿宴那日,裴大福会来。"
我心头一跳。原著中裴大福确实出席了庄老太太寿宴,那也是庄寒雁第一次尝试刺杀他,可惜失败了。
"所以?"
"所以我们的机会来了。"庄寒雁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看看这个。"
我展开纸张,上面是一封字迹潦草的信,落款是庄仕洋的父亲庄敏:
"仕洋吾儿,为父知你恨我懦弱无能,未能保护你母亲。但勾结裴贼下毒弑父,天理难容!我已将此事告知阮家兄长,你若敢害惜文..."
信的后半截被血渍模糊了。我手指发抖,几乎拿不住这张轻飘飘的纸。剧中确实暗示庄仕洋可能害死了父亲,但从未明确展现证据。
"这...从哪里来的?"
"阮惜文的妆奁暗格。"庄寒雁冷笑,"她父亲临死前派人送来的,可惜晚了一步——她刚收到信,庄仕洋就带人抄了阮家满门。"
我胃部一阵绞痛。虽然早知道庄仕洋罪行累累,但直面证据还是让我呼吸困难。那个会伏在我腹前听胎动的男人,竟然毒杀亲生父亲?
"寿宴当日,裴大福会喝多,提前离席休息。"庄寒雁压低声音,"我需要你调开书房外的守卫,给我半刻钟时间。"
"你要刺杀他?"我倒吸一口冷气,"太危险了!庄仕洋一定会..."
"不是刺杀。"庄寒雁眼中闪着寒光,"是下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还想劝阻,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庄寒雁迅速将信塞回怀中,在我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寿宴酉时开始,戌时三刻行动。若你不帮忙,我就连庄仕洋一起告发。"
说完,她闪身消失在假山后。我强自镇定地整理衣裙,装作刚赏完花的样子缓步走出。迎面碰上的竟是阮惜文,她依旧一袭素衣,面容苍白如纸。
"苏姨娘。"她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慌忙行礼:"主母安好。"
阮惜文的目光落在我隆起的腹部,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快五个月了吧?"
"是..."
"好好保重。"她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孩子是无辜的。"
这句话让我鼻子一酸。剧中阮惜文也曾有过身孕,却在阮家满门抄斩后小产,从此形如槁木。她现在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我这个夺了她丈夫又怀上孩子的妾室?
"主母..."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握住她冰凉的手。
阮惜文轻轻抽回手,转身离去。阳光下,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寿宴前三天,庄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庄仕洋更是早出晚归,据说是在为裴大福准备一份特别的寿礼。我借口孕吐不适,整日躲在棠梨苑,反复思考庄寒雁的计划。
若帮庄寒雁下毒,我就是杀人帮凶;若不帮,裴大福和庄仕洋这样的恶人将继续逍遥法外,残害更多无辜...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担心庄仕洋的安危。若裴大福死在庄府,庄仕洋作为主人难逃干系。
寿宴当天,庄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我因有孕在身,被安排在偏厅休息,不用出席正式宴席。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主厅里觥筹交错,庄仕洋正殷勤地为裴大福斟酒。
那是个身材臃肿的老者,满面红光,一双小眼睛却锐利如刀。看着他把油腻的手搭在庄仕洋肩上,而庄仕洋面带微笑地忍受时,我忽然想起那个在别院无声哭泣的男人。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却不得不扮演亲密师徒,这是怎样的折磨?
戌时初,我借口胸闷,让春桃扶我去花园透气。经过厨房时,我看到几个小厮正忙着温酒。
"老爷特意吩咐的,裴大人最爱喝烫过的花雕。"管事嬷嬷指挥道,"小心些,别洒了!"
我心头一动,凑近几步:"这酒是要送去主厅的?"
"回苏姨娘,是送去书房。裴大人酒量浅,每次喝多都要去书房歇会儿。"嬷嬷笑道,"老爷早安排好了,连醒酒汤都备着呢。"
这和庄寒雁说的一致!我心跳加速,借口透气离开了厨房。戌时二刻,我按计划走向书房,果然看到两个护卫守在门外。
"姨娘有何贵干?"护卫恭敬地问。
"老爷让我来书房取个物件。"我强作镇定道,"说是给裴大人准备的寿礼。"
护卫面露难色:"老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连我也不行?"我故意摸着肚子,"老爷说了,是个雕花木匣,就放在书案下面。"
护卫犹豫了。庄仕洋对我的宠爱全府皆知,加上我有孕在身,他们不敢强硬阻拦。
"要不...姨娘快些?"其中一个终于松口,"小的陪您进去。"
我点点头,随护卫进了书房。里面果然摆好了醒酒汤和干净巾帕,书案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想必就是庄仕洋准备的寿礼。
我假装寻找木匣,趁机观察四周。窗户都从内锁着,唯一的出口就是正门。若庄寒雁下毒后想全身而退,必须有人拖住护卫...
"姨娘找到了吗?"护卫催促道。
"啊,在这里。"我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匣子,"我们走吧。"
出门时,我故意放慢脚步,与护卫闲聊:"今晚月色真好,裴大人怕是要赏完月才回府呢。"
护卫赔笑:"姨娘说笑了,裴大人喝多了,估计要在咱们府上歇..."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不好了!酒里有毒!裴大人晕过去了!"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不可能!庄寒雁明明说要等裴大福来书房才下手,怎么提前了?
护卫立刻丢下我冲向主厅。我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主厅里乱作一团,宾客们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裴大福瘫在椅子上,口吐白沫,面色铁青。庄仕洋正掐着他的人中,厉声喝道:"传太医!快!"
"没用了。"一个锦衣卫冷声道,"是剧毒,见血封喉。"
庄仕洋脸色惨白,缓缓直起身。他的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最后停在角落里的庄寒雁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查!"他突然暴喝,"所有经手酒水的人,全部拿下!"
我双腿发软,靠在柱子上才没倒下。这不是庄寒雁的计划!她说过要用慢性毒药,制造病逝假象...是谁擅自改了计划?
混乱中,我看到庄寒雁悄悄退出大厅,朝后院走去。我强忍心悸,抄小路跟了上去。
"怎么回事?"我在竹林边拦住她,声音发抖,"不是说好下慢性毒吗?"
庄寒雁脸色异常难看:"不是我干的。"
"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她咬牙道,"有人抢在我前面下了毒,而且是剧毒!"
我脑中一片空白。如果不是庄寒雁,那会是谁?谁有动机和能力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杀裴大福?
"你必须立刻离开。"我急道,"锦衣卫一定会彻查所有宾客!"
庄寒雁摇头:"来不及了。庄仕洋已经怀疑我了,刚才那眼神..."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苏棠,帮我个忙。去厨房看看酒壶还在不在,特别留意谁经手过。"
我正要拒绝,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搜!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庄寒雁迅速松开我,闪身消失在竹林中。我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裙,装作受惊的样子慢慢走回主厅。
厅内气氛凝重如铁。裴大福的尸体已被抬走,锦衣卫正在盘问所有下人。庄仕洋站在主位旁,面色阴沉地听着心腹的汇报。看到我进来,他眼神一凛,大步走来。
"你去哪了?"他低声问,语气危险。
"我...我胸闷,去花园透气了。"我摸着肚子,尽量表现得惊魂未定,"听说酒里有毒?太可怕了..."
庄仕洋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似乎在判断真假。良久,他才稍稍缓和语气:"回棠梨苑去,锁好门。今夜府里不太平。"
我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离开。刚转过回廊,我就加快脚步,直奔厨房。
厨房里一片狼藉,所有酒具食器都被锦衣卫查封了。我正发愁如何查探,突然听到两个洗碗婆子的窃窃私语:
"真吓人,好好的寿宴变丧宴..."
"嘘!小声点!听说那壶毒酒是专门给裴大人准备的,别人喝的都没事。"
"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见老爷亲手温的那壶酒,还特意嘱咐小厮'这壶单独送给裴大人'..."
我如坠冰窟。庄仕洋?是他下的毒?不可能!他明明那么惧怕裴大福,怎么会...
除非...除非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我恍惚地回到棠梨苑,脑中乱成一团。若真是庄仕洋毒杀裴大福,那他此前的懦弱表现全是伪装?他对母亲的思念,对孩子的期待,夜半的噩梦...也都是演戏?
春桃见我脸色惨白,连忙端来安神茶:"姨娘别怕,凶手肯定跑不掉。听说锦衣卫已经锁定几个可疑人物了..."
"谁?"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大小姐的丫鬟,厨房的张婆子,还有..."春桃压低声音,"主母身边的李嬷嬷。"
阮惜文?我心头一震。剧中阮惜文确实恨极了裴大福和庄仕洋,但她早已心如死灰,怎会突然动手?
夜深人静时,庄仕洋终于来了。他满身酒气,眼中却一片清明。
"还没睡?"他脱下外袍扔在椅子上,声音疲惫。
"裴大人真的...死了?"我小声问。
庄仕洋冷笑一声:"死得透透的。"他走到窗前,望着月色,"锦衣卫抓了阮惜文。"
"什么?"我惊得从床上坐起,"为什么是她?"
"从她房里搜出了毒药,和酒中的一样。"庄仕洋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天气,"她认罪了。"
我浑身发冷。不对,这不对!若真是庄仕洋下的毒,他现在就是在嫁祸给阮惜文!那个已经失去一切的女人...
"你相信是她做的?"我试探着问。
庄仕洋转身看我,月光下他的表情模糊不清:"重要吗?总得有人顶罪。"
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我心里。我忽然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他确实背负着童年创伤,也确实在向仇人复仇,但与此同时,他早已变成了和裴大福一样的恶魔,不惜牺牲无辜者来达到目的。
"是你。"我颤抖着说,"是你下的毒,然后栽赃给阮惜文。"
庄仕洋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聪明如你,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咬住嘴唇,强忍泪水。腹中的孩子突然踢了一下,仿佛在抗议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庄仕洋的目光落在我肚子上,表情略微柔和:"睡吧。明日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他吹灭蜡烛,在我身边躺下。黑暗中,我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眼泪无声滑落。我究竟在和什么样的人同床共枕?而更可怕的是,即使知道他的真面目,我腹中的小生命依然让我无法简单地恨他。
次日清晨,噩耗传来——阮惜文在狱中自尽了。
"听说用发簪刺破了喉咙。"春桃红着眼睛告诉我,"血流了一地..."
我握紧被角,胸口闷得无法呼吸。阮惜文,那个像幽灵一样活在庄府的女人,最后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她是真的杀了裴大福,还是为真正的凶手背了黑锅?
庄仕洋一早就出门了,据说要去处理裴大福的后事。我正对着早膳发呆,庄寒雁突然闯了进来。
"你骗我!"她双眼通红,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昨晚你说酒里有毒,我根本没来得及下手!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我挣开她的手,"我还以为是你临时改了计划..."
庄寒雁冷笑:"计划?现在全乱套了!锦衣卫正在查所有与阮家有来往的人,我差点暴露!"她逼近一步,"苏棠,你若敢出卖我..."
"我不会。"我打断她,"但你必须告诉我,阮惜文为什么要认罪?"
庄寒雁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因为她确实想杀裴大福,只是被人抢先了。"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今早有人偷偷塞给我的。"
我展开信纸,上面是阮惜文娟秀的字迹:
"寒雁,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我早知道仕洋在酒中下毒,本打算阻止,却鬼使神差地决定成全他。裴贼辱我姐姐(注:庄仕洋母亲),杀我父兄,此仇不共戴天。今仕洋终于为母报仇,我死而无憾。唯有一事相求:保护苏氏腹中胎儿,那或许是仕洋人性未泯的最后证明..."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阮惜文竟是庄仕洋母亲的妹妹?难怪她手腕上的珊瑚手钏和苗贵妃如此相似!而更震撼的是,她明知庄仕洋害死了她全家,却依然选择成全他的复仇...
"现在你明白了?"庄寒雁冷冷地说,"这府里每个人都是疯子,包括你。"
我无言以对。是啊,我明知庄仕洋是什么人,却依然为他心动,甚至怀上了他的孩子,不是疯子是什么?
傍晚时分,庄仕洋回来了,脸色异常疲惫。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去了书房。不一会儿,小厮来报,说老爷今夜宿在书房,让我不必等候。
我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摸着腹中不时踢动的小生命,泪水浸湿了枕头。这个孩子将来会知道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而我又该如何在爱这个孩子与恨他父亲之间找到平衡?
夜深人静时,书房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瓷器砸碎的声音。接着是庄仕洋嘶哑的怒吼:"滚!都给我滚出去!"
我蜷缩在被子里,捂住耳朵不敢听。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怀着一个恶魔的孩子,而这个恶魔,我竟无法纯粹地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