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的清晨，死寂得如同坟茔。

窗外天色是阴沉的铅灰，没有一丝活气。

厚重的窗棂将光线切割成冰冷的条块，斜斜地打在冰冷的地砖上，映出昨夜残留的、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暗痕。

空气里沉水香的余韵顽固地抵抗着药草苦涩的气息，两种味道在无声中撕咬、交融，最终都败给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铁锈味。

林妙手是在一阵尖锐的、仿佛有无数根冰针穿刺头骨的剧痛中恢复意识的。

“呃……” 一声破碎的呻吟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两座山。她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影影绰绰。

映入眼帘的，是素色却冰冷的帐顶，陌生的纹路在眼前晃动。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后脑的钝痛，喉咙的灼烧，胸口如同被烙铁烫过的闷痛，还有四肢百骸无处不在的酸软无力……更可怕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正缓慢而贪婪地汲取着她仅存的生命力。

【痛……好痛……水……】虚弱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

几乎是念头刚起，一股冰冷而清晰的烦躁感，如同冰水浇头，猛地灌入她的意识！

【醒了？麻烦！】萧景琰的心声冰冷而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痛？忍着！孤比你痛千百倍！】

林妙手浑身一僵，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她艰难地转动眼珠，循着那冰冷意念的来源望去——

几步之外，临窗的紫檀木圈椅里，端坐着一个玄色的身影。

太子萧景琰。

他并未看她，侧脸对着床榻，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冷硬得没有一丝弧度。

晨曦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过分苍白的俊美轮廓，薄唇紧抿，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低垂着，视线落在摊开在膝头的一卷书册上，但眼神却是放空的，没有丝毫焦距。

他换下了昨夜染血的蟒袍，穿着一身同样玄色、却更显清冷疏离的常服。

只是那常服之下，隐隐能看到左胸心口处，包扎的白绫边缘透出一点刺目的、已然干涸的暗金色泽——那是他取心头精血的伤口，更是他们之间那荒谬绝伦的“同命”烙印！

更让林妙手心头发冷的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气息。

不再是纯粹的生杀予夺的暴戾，而是一种……被强行抽走了所有温度、所有生气、只剩下无边冰原般的死寂与空洞。

仿佛一夜之间，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储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掏空了内里，只余下一尊冰冷完美的躯壳。

【看什么？】他的心声再次冰冷地刺入，依旧没有看她，但那股被注视的烦躁感清晰无比，【若非你这妖女……孤岂会……】念头戛然而止，显然是想到了昨夜那场禁忌的血祭和皇帝冰冷的话语，一股更深的、混合着屈辱和无力感的寒意弥漫开来。

林妙手猛地闭上眼，巨大的恐惧和同命相连带来的冰冷虚弱感让她几乎窒息。

她不想感知他的任何情绪！她只想把自己缩进黑暗里，逃避这荒谬绝伦的命运！

然而，灵犀引如同无形的蛛网，早已将两人的灵魂死死粘连。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他心口的剧痛，那痛楚也一丝不差地传递到她自己的心脉深处。

她能“感觉”到他因失血和龙气反噬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那感觉如同沉重的铅块，同样压在她的灵魂上。

甚至……她还能隐约“嗅”到他身上沉水香下，那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脏……真脏……】他内心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毒液，【孤的命格……竟与这污秽相连……】

就在这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东宫内侍总管赵德海那张布满惊惶的老脸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和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碟，碟中盛着几块晶莹剔透的蜜饯。

“殿下……” 赵德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林院判……林院判亲自煎的药……说是……说是能固本培元，缓解……缓解……” 他不敢再说下去，目光飞快地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林妙手，又惊恐地看向如同冰雕般的太子。

【药？】萧景琰的心念毫无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端进来。放下。】

赵德海如蒙大赦，踮着脚尖进来，将托盘轻手轻脚地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又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退了出去，关紧了房门。

药气苦涩霸道，瞬间压过了沉水香。

林妙手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抗拒让她本能地想要逃避。

【不想喝？】萧景琰的心声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讽，【由不得你。孤的命，还系在你这一口气上。】

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放空地落在书页上。但一只骨节分明、却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却缓缓抬起，指向了那碗药。

命令，无声，却如同枷锁。

林妙手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屈辱、恐惧、身体的抗拒……无数情绪在她胸中翻涌。

她不想喝！她恨这碗药！恨这东宫！恨这该死的同命！更恨那个将她拖入这无底深渊的男人！

然而，求生的本能，祖父枯槁绝望的面容，还有……那源自灵魂深处、因同命相连而清晰感知到的、来自萧景琰的、同样沉重如山的疲惫和……一丝无法言说的、被逼至绝境的悲凉……最终压垮了她所有的反抗。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撑起如同灌了铅的身体。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带来一阵阵晕眩和闷哼。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萧景琰端坐的背影纹丝不动，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

但林妙手清晰地“感觉”到，随着她的动作，他胸腔里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一股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的情绪波动，顺着灵犀引滑过她的意识。

【麻烦！】他内心的冰冷厌弃立刻将那一丝波动碾碎。

终于，她够到了药碗。冰冷的瓷壁触碰到指尖，带来一丝寒意。

她闭上眼，屏住呼吸，将那漆黑如墨、散发着浓郁苦涩气息的药汁，如同饮鸩止渴般，仰头灌了下去！

“咳咳……呕……” 滚烫苦涩的药液灼烧着喉咙，冲入胃袋，带来剧烈的恶心和呛咳。

她伏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泪水混合着药汁狼狈地滑落。

萧景琰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药汁的滚烫苦涩在她喉咙里灼烧的感觉，能“感觉”到她胃部的剧烈痉挛和呕吐的欲望……那感觉如此真实，仿佛他自己也喝下了那碗毒药！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和喉咙的灼痛感猛地袭来！

【该死！】他内心低咒一声，强行压下那翻腾的恶心感，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书页，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脸色更加难看。

咳嗽终于渐渐平息。

林妙手虚弱地瘫软回床上，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嘴里残留的苦涩让她下意识地看向矮几上那碟晶莹的蜜饯。

【想吃？】萧景琰的心声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忍着。孤没让你吃。】

林妙手猛地闭上眼，屈辱的泪水再次涌出。她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叩击声，在紧闭的窗棂外响起。声音微弱，几不可闻，但在死寂的静思苑内，却如同惊雷！

萧景琰放空的眼神骤然凝聚！如同沉睡的凶兽瞬间睁开了双眼！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翻涌起冰冷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玄色常服的衣袂翻飞。

那股笼罩全身的死寂空洞瞬间被一种猎食者般的敏锐和威压取代！他几步走到窗边，并未立刻开窗，而是侧耳倾听，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厚重的窗纸。

林妙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窗外是谁？是太后派来灭口的？还是……昨夜那灰雾中冰冷的窥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萧景琰紧绷如弓弦的神经，那高度集中的警惕，那蓄势待发的龙威……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仿佛确认了什么的……了然？

【是他……】萧景琰的心念冰冷而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老五的人……动作倒快。】

五皇子？！

林妙手瞬间想起了琼华殿上，那个跟在五皇子身边、被玉瑶公主称为“冷面阎罗”的憨厚侍卫！还有太子心声里对五皇子拉拢边军势力的警惕！

萧景琰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在窗棂上同样以某种特定的节奏，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三下。

笃、笃笃。

如同暗夜中的虫鸣。

窗外短暂的沉默后，一个更加细微、几乎融入风声的声响传来，像是某种东西被轻轻塞入了窗棂的缝隙。

萧景琰动作迅捷，无声地推开一条窗缝。一只极其普通的、毫不起眼的竹筒，被塞了进来。

他迅速抓起，关紧窗户，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捏着那冰冷的竹筒，并未立刻打开。

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房间，最终落在了床上正惊恐地望着他的林妙手脸上。

那眼神冰冷、审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和……一丝奇异的、因“同命”而不得不进行的……确认？

四目相对。

静思苑死寂的空气里，沉水香、药味、血腥气无声地撕扯着。

窗外铅灰色的天光，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因灵犀引而生的扭曲羁绊，映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

新的一天开始了。

角斗场上，新的暗流，已然涌动。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