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清的后背彻底贴在松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硌得伤口生疼。他看着莫辞盈手里的桃木剑,剑锋上还沾着刚才打散黑影时留下的黑烟,此刻正颤巍巍对着自己心口。
"你以为幽冥司的人会把真药给我?"他突然低低地笑起来,左肩猛地撞上树干,震落的松针掉在两人之间,"中秋那晚我确实去了禁地,但看到的不是孟子吟的鬼魂——"
莫辞盈的剑尖突然往前送了半寸,抵在他胸口伤处的布条上。苏墨清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可眼睛却亮得吓人。
"是你亲手把孟郎君推进幽冥司的祭坛?"莫辞盈的声音像冻住的冰棱,每个字都带着尖碴子。她看见苏墨清喉结剧烈滚动,右手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脚边,瞬间被地上的黑粘液吞噬。
身后那个无脸黑影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融化的蜡油味。莫辞盈的玉佩烫得能烙下印子,青烟凝成的锁链影在她手臂上缠了三圈,宛如当年绑住孟子吟的幽冥锁。
"他是自愿的。"苏墨清突然抓住剑锋,任凭桃木刺破掌心。鲜血顺着剑刃流到莫辞盈手腕,混着她之前被划伤的口子,红得刺眼。"去年重阳你在破庙驱疫鬼时,是谁悄悄在你符水里掺了避魂散?"
莫辞盈浑身一震,剑锋松了松。去年深秋那场瘟疫来得蹊跷,她在城隍庙连续画了七天镇邪符,有天半夜突然咳血晕倒,醒来时发现符水盆里漂着片干枯的茱萸——那是孟子吟生前最爱插在书案上的花。
"幽冥司要的是生魂献祭。"苏墨清的声音突然轻下来,像情人耳语,"孟子吟说这世上只有他的纯阳魂能暂时镇住《诡册》凶气。他让我拿着血玉瓷瓶来找你,说等你集齐三枚封印——"
"说谎!"莫辞盈抬脚狠狠踹在他膝盖弯。苏墨清踉跄着跪倒在地,怀里的瓷瓶滚出来,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红光。她看见瓶身上刻着个扭曲的"盈"字,笔画间渗出黑血。
黑影已经走到五步之外,它胸口的血玉开始发出蝉鸣般的嗡响。莫辞盈突然发现不对劲——那血玉上的裂痕,和孟子吟死前脖颈处的勒痕一模一样。
苏墨清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的腿。他的体温烫得惊人,掌心的灰斑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爬。莫辞盈想挥剑劈开,手腕却被缠上来的青烟锁链捆得发木。
"玉佩在吸你的阳气!"苏墨清的脸埋在她腰间,声音闷得像从水里捞出来,"孟子吟用魂飞魄散换你破茧重生,你不能——"
咔嚓一声脆响,莫辞盈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青筋爆开。玉佩突然大放红光,那些青烟锁链活过来似的钻进她七窍。她听见黑影发出满足的叹息,接着是苏墨清撕心裂肺的喊声。
有温热的液体溅到她脸上。莫辞盈费力地睁开眼,看见苏墨清正用牙咬开自己手腕动脉,鲜血汩汩流进她掌心。他胸口的血玉瓷瓶裂开细缝,里面滚出颗晶莹剔透的药丸,正是三年前孟子吟死前喂她吞下的续命丹。
"吞下去。"苏墨清扳着她的下巴灌药,自己的身体却在慢慢变得透明。莫辞盈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那些钻进身体的青烟锁链正被丹力逼出来,在她皮肤上游走成痛苦的红痕。
黑影突然发出尖锐的嘶鸣,它胸口的血玉开始龟裂。莫辞盈这才看清血玉里封着半枚残魂,白袍青衫,眉眼温润,正是她午夜梦回总能见到的孟子吟。
"走啊!"苏墨清猛地推开她,自己却被黑影伸出的粘稠手臂缠住腰。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释然又像遗憾,"告诉孟子吟...我没护住他的人..."
莫辞盈跌跌撞撞往山下跑,身后传来玉石破碎的巨响。她知道苏墨清做了什么——血玉瓷瓶里封印的根本不是金疮药,而是能与幽冥法器同归于尽的玄门禁术。
玉佩在掌心烫得惊人,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冲撞。莫辞盈想起孟子吟消散前说的话,说这玉佩能指引她找到《诡册》剩下的封印。可她现在只想回头,哪怕多看一眼那个替孟子吟守护了她三年的人。
山路突然变得平坦,脚下的青石板变成光滑的白玉。莫辞盈看见前方雾气缭绕,隐约有座朱漆牌坊,匾额上写着"幽冥司"三个血色大字。玉佩突然从她掌心飞起,悬在牌坊正上方,投射出半张残破的画卷——画中白衣书生被锁链捆在祭坛中央,正低头对着怀里的小女孩微笑。
那女孩梳着双丫髻,眼睛上蒙着布条,赫然是八岁失明前的自己。
莫辞盈的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握住玉佩都会心跳加速。这根本不是孟子吟送她的普通护身符,而是用他一魂一魄炼化的锁魂玉。他从三年前就把自己的残魂封在里面,日夜不离地守着她这个被他舍命救下的邻家小妹。
牌坊里突然传来环佩叮当。莫辞盈抬起头,看见个穿着紫袍的女人缓步走来,手里拿着本燃烧的名册。女人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漆漆的窟窿,正是传说中掌管《诡册》的幽冥司判官。
"你终于来了。"女人的声音像数人同时说话,"孟子吟用三魂七魄换你重见光明,苏墨清用百年修为换你破印而出,现在..."她缓缓抬起名册,"轮到你还债了。"
莫辞盈握紧桃木剑站起来,掌心的玉佩突然渗出温热的液体,滴在剑身上。她听见孟子吟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像那年槐花树下的私语:"阿盈别怕,这次换你牵着我的手走。"
幽冥司两侧突然燃起白烛,烛火里浮现出无数张人脸,都是这些年枉死在孤山的冤魂。莫辞盈看见苏墨清的脸在第三排烛火里对她笑,他身边站着个白衣书生,正温柔地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盏快要熄灭的白烛。
莫辞盈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滚烫的玉佩上。她举起桃木剑直指紫袍判官,剑锋上燃起银白色的火焰——那不是普通的符火,是孟子吟残魂与她心头血交融而成的往生烛。
往生烛顺着桃木剑刃攀爬,莫辞盈的虎口被灼得发麻。她能听见那些烛火里的冤魂在哭嚎,苏墨清的笑声混在其中格外清晰,像碎冰撞在玉碗上。
"三魂换明目,七魄镇凶邪。"紫袍判官翻开燃烧的名册,纸页烧焦的边缘卷曲如蝶翼,"孟子吟倒是算得清楚,可惜漏了你这颗忘恩负义的心。"
掌心玉佩突然沁出鲜血,在白玉地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莫辞盈低头,看见血水里浮着自己的倒影——八岁时的双丫髻沾着槐花,十岁时蒙眼的布条渗着药汁,十五岁握住孟子吟冰冷手指时腕间的银镯......原来她从未忘记。
"往生烛养魄,心头血融魂。"判官突然向前半步,黑袍下摆扫过地面,激起层黑烟,"你以为烧了这本生死册,就能还上那两条命?"
莫辞盈挥剑劈开袭来的黑烟,火星溅在判官脸上的黑窟窿里。她听见孟子吟的声音贴着耳廓:"阿盈,还记得教你的七星步吗?"
桃木剑在空中划出北斗轨迹,往生烛噼啪炸开。那些白烛里的冤魂突然躁动起来,苏墨清的笑脸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他身边的白衣书生正慢慢转身,青衫下摆沾着祭坛的黑泥。
"小心她左袖!"苏墨清的声音突然尖利。
莫辞盈猛地矮身,判官的紫袍袖子擦着她鼻尖掠过,空气里顿时弥漫开腐肉的甜香。她看见无数细小的黑影从袍袖里涌出,个个都长着和孟子吟一样的面容,只是眼睛里淌着黑血。
"他的残魂寄养在玉佩三年,早被《诡册》凶气浸染。"判官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情绪起伏,像是兴奋的尖笑,"你现在砍的,杀的,都是你心心念念要救的人!"
最前面那个"孟子吟"突然扑上来,湿漉漉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莫辞盈的剑锋停在半空中,往生烛烤得她眼眶生疼。她看见这张脸上有道熟悉的伤疤——是那年为了护她,替疯狗咬出的牙印。
"砍下去。"真的孟子吟在玉佩里叹息,"这是我的心魔,也是你的。"
桃木剑穿透胸膛的刹那,莫辞盈感觉玉佩烫得像块烙铁。掌心血水突然沸腾,顺着剑柄流到剑锋,将整把剑染成赤红色。那些围着她的"孟子吟"突然停滞,动作变得和提线木偶般僵硬。
判官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莫辞盈抬眼,看见燃烧的名册上正慢慢浮现血字:"幽冥司判官,渎职三百年,当诛。"
"不可能!《诡册》认主——"
"它现在认我了。"莫辞盈握紧发烫的玉佩,往生烛突然暴涨三尺,"孟子吟用魂魄喂它三年,苏墨清用修为养它三年,现在..."她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央那个被锁链捆住的画像,"轮到我给它找个新主人了。"
判官黑袍下的手指突然变长,指甲泛着青黑抓向她后心。莫辞盈没有回头,只是将掌心血按在壁画上的小女孩眼睛上——那蒙眼的布条像活物般散开,露出双燃烧着银火的瞳孔。
万千锁链从地面涌起,不是捆向莫辞盈,而是缠住判官的身体。紫袍被寸寸撕裂,露出底下堆叠的无数张人脸,全都是历届枉死的判官。
"你会后悔的!"最底下那张脸嘶吼着,"《诡册》会吞噬你的记忆,让你永困此地——"
莫辞盈的指尖触到壁画上孟子吟的笑容,往生烛突然熄灭。玉佩"咔嚓"裂开细纹,她听见两个声音在同时说"再见",一个像初秋的桂花落,一个像深冬的冰凌融。
幽冥司开始剧烈晃动,白玉地面龟裂出血色纹路。莫辞盈转身往牌坊外跑,怀里紧紧抱着那幅正在褪色的壁画。她不敢回头,怕看见那两簇微弱的烛火彻底熄灭。
牌坊外是熟悉的孤山山道,晨雾里飘着松针的冷香。莫辞盈低头看怀里的壁画,只剩下张泛黄的素纸,中央印着半枚模糊的指痕。掌心玉佩裂开最后一道缝,掉出片干枯的茱萸,是去年深秋飘在她符水盆里的那片。
山脚下传来铃铛声,是货郎挑着担子上山换山货。莫辞盈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三天没吃东西,胃里空得发疼。她摸遍全身,只从袖袋里摸出块碎银,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姑娘可是要买些点心?"货郎掀开竹篾盖子,里面躺着热腾腾的桂花糕,"今早新做的,就剩这最后一笼了。"
莫辞盈的钱袋掉在地上,碎银滚到青石板缝里。她看着那笼桂花糕突然泪如雨下——那年孟子吟就是这样蹲在她家门口,掀开食盒盖子说:"阿盈乖,吃了糕糕眼睛就能看见哥哥了。"
货郎被她吓了一跳,嘟囔着"这年头的姑娘真奇怪"挑着担子走了。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松枝洒在莫辞盈身上,暖烘烘的像是那年孟子吟的手掌。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那块沾血的碎银,突然注意到青石板上刻着行小字,是用指尖蘸血写的:"往东三十里,破庙第三块砖下。"
字迹很新,血珠还没干透。莫辞盈猛地抬头,松树林尽头站着个穿青布衫的身影,正背着个旧书箧往山下走。那人回头望了一眼,眉眼温润,左额角有道浅浅的伤疤。
桃木剑从袖中滑落,砸在碎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莫辞盈屏住呼吸,看着那人消失在山道拐角,书箧上挂着的铜铃还在风里轻轻摇晃。
她突然想起苏墨清最后那句话:"告诉孟子吟...我没护住他的人..."
原来有些人的守护,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