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辞盈追出三里山路时,青布衫的影子已经消失在岔路口。她扶着棵歪脖子老榆树喘气,掌心的玉佩像团火在烧,裂缝里渗出的血丝在手腕绕了三圈,活像那年孟子吟教她系的平安结。
"往东三十里。"她对着空荡的山道喃喃自语,突然听见树后传来窸窣响动。莫辞盈反手握住半出鞘的桃木剑,却看见只雪团似的兔子蹦出来,耳朵尖还沾着松针。兔子蹲在她脚边,粉红鼻子嗅了嗅地上的血迹,突然咬住她的裤脚往东边扯。
这兔子毛色雪白,偏偏左后腿有道月牙形的伤疤——莫辞盈的心猛地一跳。八岁那年她贪玩掉进冰窟窿,是孟子吟跳下去把她捞上来,自己冻得发了三天高烧。病中迷迷糊糊时,她好像摸到他手腕有道一模一样的疤,是为了赶开咬她的疯狗被牙尖划的。
"是你?"莫辞盈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兔子耳朵,小家伙突然转身往密林里窜。她咬咬牙追上去,山道越走越窄,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声响,惊起几只长尾山雀。
日头爬到头顶时,兔子把她领进片竹林。林中空地上立着座破庙,墙皮剥落露出青砖,正门上的"山神庙"匾额断成两截。莫辞盈数到第三块地砖时,发现砖缝里塞着片新鲜的茱萸叶——和苏墨清最后留给她的那片一模一样。
她用剑鞘撬起地砖,底下埋着个黑檀木匣。匣子没有锁,打开的瞬间突然喷涌出白雾,莫辞盈呛得后退半步,再睁眼时庙里竟凭空多了张石桌,桌上摆着盏白瓷灯,灯芯明明灭灭,映得墙壁上的影子晃来晃去。
"阿盈。"
莫辞盈的桃木剑"哐当"掉在地上。这声音她太熟了,是每个中元节夜里,隔着门板给她塞桂花糕的声音;是失明那年,牵着她的手在院里认星星的声音;是三年前停尸房里,她趴在棺木上哭到昏厥时,恍惚听见的那个叹息声。
她缓缓转身,看见灯影里站着个白衣书生,左额角那道浅浅的伤疤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孟子吟比记忆里清瘦些,青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像盛着一汪春水。
"你..."莫辞盈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不是魂飞魄散了吗?"
孟子吟微笑着摇头,伸出的手在触到她脸颊时突然停住,指尖凝着层薄薄的白霜。"幽冥司的规矩,用残魂养玉佩三年,能换半盏回魂灯的时辰。"他收回手拢在袖中,指节泛白,"苏墨清用百年修为托判官通融,让我再见你一面。"
破庙的窗棂突然吱呀作响,穿堂风卷着竹叶扑进来,吹得白瓷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孟子吟的身影随着火光变得透明,莫辞盈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捞到把冰冷的雾气。
"别碰我!"孟子吟猛地后退,后背撞在供桌上,香案上的残烛"噼啪"爆开个灯花,"回魂灯养的魂体,沾不得生人的阳气。"
莫辞盈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他的半只胳膊已经化成青烟。她突然想起幽冥司判官说的话——"《诡册》会吞噬你的记忆",心口猛地抽痛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黑檀木匣上。
"这三年..."她哽咽着说,"每个月圆夜站在我窗外的,是不是你?"
孟子吟没说话,只是望着供桌上的白瓷灯。灯芯已经短了半截,油面浮着层灰。莫辞盈突然注意到灯盏底下压着张纸,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正是孟子吟教她写字时,总爱用的小楷:
"破庙第三块砖下,藏《诡册》封印之法。阿盈聪慧,一看便知。勿念,勿寻。"
"勿念?"莫辞盈抓起纸页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让我怎么勿念?三年前你把我推离祭坛,自己被幽冥锁捆住的时候怎么不说勿念?苏墨清替你挡下黑影的时候怎么不说勿念?孟子吟,你以为你是谁——"
话音未落,她突然被一股力量拽进怀里。孟子吟的怀抱冷得像冰块,却带着熟悉的墨香,混着淡淡的茱萸气息。莫辞盈挣扎着想推开他,手腕却被他用袖子缠住,那布料粗糙得磨皮肤——就像当年他把唯一的棉衣裹在她身上,自己穿着单衣发抖的模样。
"别动。"孟子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水汽,"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莫辞盈能感觉到他身体正在一点点变轻。怀中书生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青衫开始透光,露出背后斑驳的山神像。白瓷灯突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最后一点灯油燃尽了。
破庙里陷入一片漆黑。莫辞盈感觉怀中人正在消散,像清晨的露珠落在滚烫的石头上。她死死抱住那团逐渐透明的影子,指甲掐进自己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回魂灯灭了。"孟子吟的声音变得飘渺,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盈,记住《诡册》最后一页的封印咒——"
"我不听!"莫辞盈把脸埋进他冰冷的衣襟,"你要么留下来,要么带我一起走!"
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颈窝。莫辞盈猛地抬头,在最后一丝月光里,她看见孟子吟的脸颊上滑落两行血泪。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悲伤,左额角的伤疤正在渗出黑烟,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
"傻丫头。"他抬手想擦她的眼泪,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孟子吟自嘲地笑了笑,身体开始四分五裂,"我早就是孤魂野鬼了...能多看你一眼,已经是偷来的时辰..."
他的右手化作青烟前,猛地塞进莫辞盈掌心一样东西。莫辞盈低头,看见是枚磨得光滑的桃核,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盈"字——是她十岁那年,缠着失明前的他学刻的护身符。
"往东...去找..."孟子吟的身影只剩下半张脸,嘴唇还在动,却发不出声音了。莫辞盈死死盯着他的唇形,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找个...好人家..."
最后一点影子消散在风中时,破庙的门突然被吹开。莫辞盈跌坐在地上,手心的桃核烫得惊人,上面还沾着点没散去的触感,像是他最后残留的温度。
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莫辞盈缓缓打开黑檀木匣,里面躺着半卷泛黄的竹简,正是《诡册》的残篇。竹简旁边压着张纸,上面是苏墨清潦草的字迹:
"孟兄托我转告,城南十里桃花渡,有位姓楚的郎中能治你的眼睛旧疾。他说你总爱在雨天犯头疼。"
莫辞盈抓起桃木剑踉跄着冲出破庙,兔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蹲在门口,见她出来,转身往东边蹦去。她跟着兔子跑下山坡时,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回头望去,整座山神庙竟在晨光中化作齑粉,随风飘散了。
兔子带着莫辞盈跑过九道山梁,日头偏西时才看见渡口的乌篷船。岸边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穿青布衫的郎中,药箱上雕着只衔着仙草的白鹤。听见脚步声,郎中缓缓回头——左额角有道浅浅的月牙形伤疤。
莫辞盈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姑娘可是要渡河?"楚郎中微笑着起身,声音温和得像春风拂过水面。他身后的药箱突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滚出个眼熟的白瓷瓶,瓶身上刻着个扭曲的"盈"字,正是苏墨清从怀里滚落的那只血玉瓷瓶。
兔子突然窜到郎中脚边,用脑袋蹭他的裤腿。郎中弯腰捡起瓷瓶,指尖在"盈"字上轻轻摩挲着,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稀世珍宝。
"这瓶子..."莫辞盈感觉喉咙发紧,"你从哪里得来的?"
楚郎中抬头看她,眼睛里映着夕阳的金光。他没有回答,只是从药箱里取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块桂花糕,用油纸包着还带着余温,糕点中央印着个小小的茱萸图案。
"城南糕点铺的王婶说,"他把桂花糕递到她面前,指尖微微颤抖,"每年重阳节,都有个白衣书生去她那儿买这个。"
莫辞盈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终于明白孟子吟消散前的唇形是什么意思。他说的不是"找个好人家",而是"我在桃花渡等你回家"。
河面上突然飘来悠扬的笛声,是她小时候总听孟子吟吹的那支《思归》。楚郎中望着远处的乌篷船,轻声问道:"姑娘,你的眼睛还疼吗?"
莫辞盈握住他伸出的手,这一次,掌心传来真实的温度。郎中的手很粗糙,指腹有常年握笔和抓药留下的薄茧,左腕内侧有道浅浅的疤痕,形状像极了她小时候画残的平安符。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铺满晚霞的渡口。远处的笛声还在继续,惊起一群白鹭,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飞向无尽的远方。
莫辞盈的指尖触到桂花糕的瞬间,油纸传来温热的触感。夕阳将楚郎中的侧脸染成蜜色,他左额角的伤疤在光线下淡得几乎看不见——就像她记忆里那个总爱笑着揉她头发的孟子吟。
"你的头疼药。"楚郎中忽然从药箱里拿出个陶瓶,塞到她掌心。瓶身还带着体温,里面的药草沙沙作响。"苏兄说你总在雨天疼得厉害,这是我按古方改良的川芎茶调散,记得用薄荷煎汤送服。"
莫辞盈捏紧陶瓶,指腹摩挲着瓶身上细密的防滑纹路。这触感太熟悉了,是孟子吟失明那年,她用刻刀一刀刀在竹筒上刻出来的纹理,好让他能摸出哪瓶是安神茶。
"上船说吧。"楚郎中拾起地上的药箱,转身走向渡口。乌篷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船夫收起竹篙的动作顿了顿,斗笠下传来沙哑的嗓音:"楚先生今日收摊早。"
莫辞盈跟着他踏上船板,老旧的木船发出"咿呀"的呻吟。楚郎中撩开船帘的刹那,她看见舱内摆着张矮几,上面放着砚台和未写完的信笺。宣纸上墨迹未干,正是那手她临摹了千百遍的小楷:
"今岁茱萸长势甚好,已制新囊..."
"郎中也爱种茱萸?"她突然开口,声音在发抖。
楚郎中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团。"北地风寒,茱萸可驱邪。"他放下狼毫,转身从舱角拖出个竹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个锦囊,每个锦囊上都绣着小小的茱萸,针脚歪歪扭扭,像初学女红的男子绣的。
莫辞盈的眼泪砸在船板上。那年她染了风寒,孟子吟笨手笨脚学绣茱萸囊,针扎得满手是血也不肯停。后来她才知道,治风寒哪用得着茱萸,不过是他哄她喝药的借口。
"这船..."她望着舱壁上挂着的旧蓑衣,突然想起什么,"三年前中元节,停在河对岸那艘不点灯的乌篷船,是不是你?"
楚郎中沉默着将桂花糕掰开,里面露出晶莹的山楂馅——正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口味。"渡口风大。"他把半个糕点递过来,指尖沾着细小的糕屑,"先吃点东西。"
莫辞盈咬住桂花糕的刹那,甜腻的味道混着熟悉的墨香在舌尖炸开。她猛地抬头,看见楚郎中正在用袖口擦手,那袖口磨出的毛边和三年前孟子吟穿的那件青衫一模一样。
"苏墨清用百年修为换你..."她的声音哽咽,"那你现在是人是鬼?"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船夫的咳嗽声从船头传来。楚郎中伸手扶住险些摔倒的她,掌心的温度真实得不像话。"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他望着远处掠过水面的白鹭,轻声道,"判官说,用三魂七魄做引子,可换一世阳寿,代价是..."
"代价是什么?"莫辞盈追问。
楚郎中转身从药箱底层抽出个布包,层层解开后露出半块碎裂的玉佩——裂缝里渗出的血丝蜿蜒缠绕,正是她掌心那块玉佩的另一半。"代价是,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忘了你。"
莫辞盈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半个桂花糕"啪嗒"掉在船上。她想起每个月圆夜窗台上出现的桂花糕,想起那些被遗忘的清晨和空荡的渡船。
"那你现在..."
"今日不是月圆。"楚郎中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夕阳,"所以我记得要在桃花渡等一个人,等她来吃我做的桂花糕。"
船夫突然将竹篙插入水中,乌篷船猛地调转方向。莫辞盈扶住摇晃的船舷,看见西岸的山坳里升起袅袅炊烟。楚郎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我在那边盖了间茅屋,屋后种了茱萸,还有你爱吃的山楂树。"
莫辞盈望着他映在水中的影子,突然发现那影子没有被夕阳拉长——就像活人应有的样子。她颤抖着伸出手,这一次,指尖真实地触到了他的脸颊,带着温热的触感和细微的胡茬。
"那苏墨清呢?"她想起那个总爱穿白衣的公子,想起他滚落在地的血玉瓷瓶。
楚郎中的笑容淡了些,从药箱里取出个青布包递给她。里面是三枚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他说欠我的总要还。"他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等处理完幽冥司的事,会来渡口喝杯茱萸酒。"
乌篷船拢岸时,暮色已经浸透了河谷。楚郎中背起药箱,牵起她的手往山坳走。他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的皮肤——就像多年前那个雪夜,他牵着她走过结冰的桥面。
茅屋的灯亮起来时,莫辞盈看见窗台上摆着个熟悉的白瓷灯。灯芯正在燃烧,映得墙上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楚郎中从灶上端出碗山楂羹,蒸汽模糊了他的眉眼:"尝尝,今年新收的山楂。"
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酸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中元节的夜晚,少年隔着门板轻声说:"阿盈,桂花糕要趁热吃。"
院外突然传来兔子的叫声。楚郎中起身开门,月光涌进屋内,照亮了他左腕内侧的疤痕——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刺青,是个歪歪扭扭的"盈"字,正是她十岁那年学刻桃核时的笔迹。
"今晚..."莫辞盈的心跳骤然加速。
楚郎中回身时,眼神已经变得陌生。他困惑地看着她,指了指桌上的山楂羹:"姑娘是迷路了?这荒山野岭的,不如进屋歇歇脚。"
月亮升到中天,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洒在楚郎中脸上。他左额角的伤疤在月色下格外清晰,眼中再也没有方才的温柔,只剩下全然的疏离。
莫辞盈攥紧掌心的桃核,那上面的"盈"字硌得她生疼。灶台上的山楂羹还在冒着热气,碗边放着个绣了一半的茱萸囊,针脚依旧歪歪扭扭。
院外的兔子突然发出惊恐的尖叫。楚郎中警觉地抄起药箱,转身走向门口:"山野常有精怪,姑娘还是早些歇息。"
莫辞盈望着他消失在月色中的背影,突然想起苏墨清潦草的字迹:"楚郎中每到月圆便会失魂,需以心头血浇灌茱萸方可唤醒记忆。切记,不可让他知晓此事。"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白瓷灯影子晃来晃去。莫辞盈缓缓卷起衣袖,露出手腕上被玉佩血丝缠绕的平安结——那道伤痕深可见骨,正隐隐渗出鲜红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