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的雾,三年来头一回这么浓。
孟子吟提着白烛站在悬崖边,烛火却纹丝不动。他低头望去,苍白手指穿过烛柄——连这点温度都是假的,是他执念凝结的幻影。雾里头有东西在动,不是平日里那些山间精怪,是更凶戾的气息,带着幽冥司大火烧过的焦糊味。
"孟郎君,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冰块撞着玉石。孟子吟猛地回头,白烛的光晕里站着个穿青布短打的少女,背上背着比人还高的桃木剑,脸上蒙着块黑布。她手里捏着三枚铜钱,正侧耳听着风里的动静,耳廓在烛光下泛着薄红。
是莫辞盈。
她是三年前他从狼嘴里救下的瞎眼女娃,如今却成了四处斩妖的驱邪师。幽冥司大火那晚,他眼睁睁看着这女娃扯掉蒙眼布,漆黑的瞳孔映着天边鬼火,一字一句说出他早已忘却的名字。
"雾太大,该回去了。"孟子吟将烛火往她那边倾了倾,烛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他记得这姑娘小时候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奶声奶气喊着"子吟哥哥",两条小辫子甩得像拨浪鼓。可现在,她腰间挂着的桃木符总在他靠近时发烫。
莫辞盈没动,反而朝他走了两步。她的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团烛火,却突然停住。三枚铜钱在她掌心叮当作响,语气冷得像这山风:"昨夜山下张屠户家的姑娘,是你引上山的?"
孟子吟握着烛台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烛火晃了晃,映出他喉结轻轻滚动:"她...有孕在身,被婆家赶出来,要寻短见。"
"所以你就把她往这鬼门关带?"莫辞盈猛地抬手,桃木剑"噌"地出鞘半寸,剑刃上贴着的黄符纸骤然发亮。她离得太近了,孟子吟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混着艾草的皂角味,像极了当年她娘总给他做的艾叶饼子。
剑刃的寒光擦着他脖颈而过,却没伤到分毫。毕竟他只是个残魂,连痛觉都是奢望。可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孟子吟突然觉得心口那个早已不存在的位置,传来密密麻麻的疼。
"我只是..."他想说自己每晚都在这条路上引路,救下的女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她眼里,他或许和那些山间精怪没什么两样。
雾里的焦糊味越来越浓了。莫辞盈突然变了脸色,捏着铜钱的手抖得厉害:"不好!"她转身就要往山下冲,却被孟子吟一把抓住手腕。
他的手指穿过她衣袖布料时,能清晰感觉到底下温热的皮肤在发颤。这是他死后三年来,头一次这样真切地触碰到活人的温度。莫辞盈像被烙铁烫着似的往回抽手,桃木剑"哐当"掉在地上,黄符纸瞬间黑了大半。
"你干什么!"她声音发紧,另一只手在腰间摸索着符咒。可孟子吟抓得很紧,他能看见自己苍白的手指深深陷进她细嫩的皮肉里,留下几道青痕。
"不能去。"孟子吟的声音也在抖,是魂体不稳的征兆。雾里头那些东西已经围过来了,沙沙地响,像无数人手在拨弄树叶。"它们是冲我来的。"
莫辞盈突然安静了。她站在那儿没再挣扎,只是微微偏过头,脸上的黑布对着他的方向。孟子吟这才发现,她蒙眼的布条不知何时沾了血迹,从右眼角的位置渗出暗红的渍痕。
"你流血了。"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擦,却在中途停住。指尖悬在她脸颊前半寸的地方,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打在手背上,痒痒的。
"是方才布阵时被符纸割的。"莫辞盈的声音软了些,"昨夜那姑娘...她肚里的孩子保住了吗?"
孟子吟望着她沾血的眼角,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年大旱,疫病横生,他背着发着高烧的小辞盈在山路上跑,她也是这样虚弱地靠在他背上,小声问:"子吟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他说不会的,哥哥带你去找大夫。可结果呢?他被拐子抓住,眼睁睁看着那伙人用石头砸烂了她的小脑袋。后来他自己也被那帮畜生糟蹋,尸体扔进这孤山枯井里,魂魄被锁了整整三年。
"保住了。"他听见自己轻声回答,手指终于还是落了下去。指腹擦过她眼角的血迹时,莫辞盈猛地一颤,喉间溢出细碎的抽气声。
雾突然散了。
孟子吟看见数十个残缺不全的魂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每个魂体上都带着灼烧的痕迹。为首那个穿着破烂官服的鬼差,手里居然捏着半页焦黑的书册——是幽冥司遗失的《诡册》!
"抓住他们!"鬼差嘶吼着扑过来,《诡册》残页散发出的黑气瞬间缠住孟子吟的魂体。他感觉自己正在消散,像被狂风吹散的烛烟。
"子吟哥哥!"
莫辞盈突然喊出那个名字。
孟子吟浑身一震,鬼差的黑气趁虚而入,他整个人被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崖边的松树上。白烛脱手滚落,在他眼前摔得粉碎,烛火灭了。
魂体开始透明。他能看见自己的手指正在消散,衣袖变得空荡荡的。迷蒙中,他看见莫辞盈扯掉了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双清澈的杏眼——右眼角下有颗小小的泪痣,和当年那个被他背在背上的小丫头一模一样。
她捏着三张黄符纸扑过来,手指被符咒烫得通红也不管。桃木剑插进地里,激起冲天金光。那些围上来的魂魄惨叫着消散,唯有那个拿着《诡册》的鬼差还在负隅顽抗。
"快走!"孟子吟朝她吼道,声音已经断断续续。他知道鬼差的目标是自己,只要他离开,这些东西就不会伤害她。
莫辞盈却像没听见似的。她咬破指尖,将血点在眉心,闭上眼睛开始念咒。孟子吟看见她单薄的肩膀在发抖,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却依旧不肯停下。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额间的血点发出红光,"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鬼差被金光逼得连连后退,手里的《诡册》残页却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孟子吟感觉自己的魂魄快要被这声音撕裂了,他看着莫辞盈摇摇欲坠的身影,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慌。
"别念了!"他冲过去想阻止她,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莫辞盈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额间的红光黯淡下去,眼看就要维持不住。
鬼差狞笑着扑过来,黑气直取莫辞盈后心。孟子吟突然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用尽最后一丝魂力,挡在了她身前。
黑气撞进他魂体的瞬间,孟子吟听见自己魂飞魄散的声音。可奇怪的是,并不疼。他低头,看见自己透明的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小小的泪痣——是方才擦过她眼角时,沾染上的吧。
"子吟哥哥..."莫辞盈趴在地上,抬起头看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焦黑的土地上,"别走...这次换我救你..."
孟子吟想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魂体正在一点点消散,像清晨的露水。他最后看见的,是莫辞盈挣扎着朝他伸出手,指尖离他消散的轮廓只有半寸的距离。
再后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有那根滚落悬崖的白烛灯芯,还在山风里轻轻跳动着微弱的火光,像谁不肯熄灭的念。
\[未完待续\]孤山的雾不知何时又浓了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莫辞盈跪在地上,手指还僵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他消散前最后一丝冰凉。
鬼差早就没了踪影,只留下那半页焦黑的《诡册》在地上微微颤动。山风卷起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粘着脸上未干的泪痕,刺得眼睛生疼。
"咳咳..."她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喉头腥甜翻涌,一口血沫喷在身前的土地上。鲜红的血珠滚落在焦黑的书页上,竟像活过来一般,顺着那些扭曲的符文缓缓爬行。
莫辞盈猛地睁大了眼睛。
爬动的血珠在书页中心汇聚成一点殷红,接着慢慢晕开,显露出几行模糊的字迹。她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纹理,仿佛碰到的不是死物,而是某个温热的肌肤。
"魂飞魄散...可招..."指尖划过那几个字,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风突然停了。周围静得可怕,连山间惯有的虫鸣声都消失了。莫辞盈猛地抬头,看见雾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系着条青玉腰带,身姿挺拔如松。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云雾缭绕的石阶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莫辞盈的心脏狂跳起来,连呼吸都忘了。她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地上的桃木剑。
"小姑娘,你可知私留残魂,是要遭天谴的?"
温润如玉的声音在雾中响起,却让莫辞盈浑身一寒。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千年寒冰在轻轻碰撞。
来人终于走出了浓雾,露出一张清俊绝伦的脸。他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着孤山寺的景致,笔锋俊逸洒脱。只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让人望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
莫辞盈强撑着站起身,桃木剑在手中微微颤抖:"你是谁?"
那人轻笑一声,折扇轻点掌心:"在下苏墨清,乃这孤山新任山神。"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诡册》残页上,眼神幽深,"幽冥司遗失的东西,岂是你一个小驱邪师能碰的?"
莫辞盈下意识地将《诡册》往身后藏了藏:"与你何干?"
苏墨清摇着折扇走近两步,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他低头看着她染血的衣襟,眉头微蹙:"为了一个早已魂飞魄散的孤魂,值得吗?"
"他不是孤魂!"莫辞盈猛地抬头,眼眶通红,"他是...他是我......"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她想说他是她的子吟哥哥,想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想说他为了救她才会死。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苏墨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折扇轻轻一合,指向悬崖方向:"幽冥司的人很快就会来。你若肯交出《诡册》,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
莫辞盈死死咬住嘴唇,血珠从唇角渗出。她看了一眼悬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诡册》残页,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魂飞魄散,可招..."书页上的字迹仿佛在灼烧她的眼睛。
"你在犹豫什么?"苏墨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一个残魂而已,值得你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莫辞盈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值得。"
话音未落,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诡册》残页上。血珠瞬间被吸收,书页上的符文发出刺目的红光。苏墨清脸色骤变,折扇一挥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莫辞盈双手结印,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以我精血,唤尔残魂!"
红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孤山照得如同白昼。苏墨清被强大的力量震得连连后退,眼睁睁看着那半页《诡册》化作一道红芒,直射悬崖之下。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苏墨清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怒之色,"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莫辞盈没有回答。她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脸上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山风再次刮起,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悬崖之下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苏醒。
莫辞盈望着悬崖深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像孟子吟消散时一样,化作点点荧光,随风飘散。
苏墨清站在悬崖边,看着那些飘散的荧光,眼神复杂。他缓缓打开折扇,遮住自己的脸,只留下一双眼睛在扇面后,望着深渊中那团越来越浓的黑气。
黑气翻涌着,隐约可见无数冤魂在其中挣扎嘶吼。而在黑气的最中心,一点微弱的白光正在慢慢凝聚成形。
"子吟哥哥..."飘散的荧光中,传来莫辞盈最后一声轻唤,带着无尽的温柔与期盼。
白光猛地一颤,似乎想要冲破黑气的束缚。可就在此时,深渊中突然伸出一只漆黑的手,狠狠攥住了那点白光。
苏墨清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合上折扇,转身就走:"麻烦大了..."
雾又浓了起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悬崖之下,隐隐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伴随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孤山的雾,好像永远也散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