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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故梦重燃

孤山烛

烟尘呛得莫辞盈不住咳嗽。她趴在发烫的地毯上,怀里那半块玉佩像是活物般跳动,灼得胸口生疼。货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梁柱噼啪作响,火舌卷着火星舔舐着顶棚,将阿布帐内那些价值连城的丝绸烧成漫天飞舞的灰烬。

"咳咳..."莫辞盈挣扎着想爬起来,右腿却传来钻心的疼。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被掉落的横梁砸中,裤腿已经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她咬着牙想把腿抽出来,一使劲却是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地。

"阿盈..."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就在耳边,带着熟悉的松烟墨气息。

莫辞盈浑身一僵,猛地扭头。

残垣断壁之间,一个白衣人影正站在那里。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玉面朱唇,左眼角那颗泪痣鲜红欲滴,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孟子吟。只是此刻他的身影比在地窖时凝实了许多,青衫翻飞间,再也没有了那些令人心悸的银光闪烁。

"子吟?"莫辞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却又怕这只是火场里产生的幻觉,"你...你不是已经..."

"还没到时候。"孟子吟往前走了一步,避开头顶坠落的燃烧物,动作轻得像片羽毛。他的眼神落在她受伤的腿上,眉头微微蹙起,"能走吗?"

莫辞盈这才发现,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竹杖——那是用孤山特有的青竹做成的,杖身上还刻着她熟悉的缠枝纹。

"你到底是人是鬼?"莫辞盈没有接竹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她想起刚才吐蕃人说的话,想起那半块突然出现的玉佩,想起密道墙壁上密密麻麻的"阿盈"二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孟子吟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蹲下身,轻轻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掌心的温度不再是寒冰刺骨,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就像那年雪夜他用体温为她暖脚时一样。

"重要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我们得离开这里。"

莫辞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左眼角那颗殷红的泪痣,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她总是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吵着让他背。他的背总是挺直的,带着淡淡的书卷气,趴在上面能闻到松烟墨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有一次她把口水蹭在了他月白长衫的后襟上,他也只是笑笑,揪着她的小辫子说她是个小麻烦精。

"你告诉我实话。"莫辞盈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发白,"吐蕃人说的是真的吗?你用半魂换我活命?那玉簪..."

孟子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烟灰,指尖触到她滚烫的皮肤时,动作微微一顿。

"先离开这里。"他避开了她的问题,将竹杖塞进她手里,"京兆府的人很快就会到。"

话音未落,远处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兵刃碰撞的铿锵声。莫辞盈心里一紧,想起那些封城门的金吾卫,想起自己身上带着的吐蕃密信。

"你的腿..."孟子吟蹲下身,示意她上来。他的背影比记忆中单薄了许多,青衫下的肩胛骨清晰可见。

莫辞盈犹豫了一下。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人背着才能走路的小丫头了,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早就习惯了自己面对一切。可是此刻看着孟子吟清瘦的背影,感受着掌心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她那些坚硬的外壳突然就裂开了一道缝。

"上来。"孟子吟催促道,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莫辞盈咬紧嘴唇,最终还是伏在了他的背上。熟悉的松烟墨气息包裹着她,比任何符咒都让她觉得安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喉咙滚动时的震动,感受到他穿过废墟时轻盈的步伐,甚至能闻到他发间沾染的梅花香。

"抓紧了。"孟子吟嘱咐道,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往上托了托。

莫辞盈的脸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她的脸贴在他颈窝处,能感觉到那里皮肤下传来的微弱搏动——鬼魂是不会有心跳的。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一震,猛地抬起头,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是孟子吟回头看她时不小心对上的视线,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温柔,有心疼,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周围的烈火噼啪声、远方的马蹄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脏的跳动声。莫辞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看着他眼尾那抹诱人的泪痣,突然有种想吻上去的冲动。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把头扭开,心脏不争气地怦怦直跳,脸颊也烫得能煎鸡蛋。

孟子吟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窘迫,轻轻咳了一声,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只是莫辞盈能感觉到,他的耳根悄悄泛起了一抹红晕。

穿过燃烧的货仓,孟子吟带着她来到了后院。这里停着十几匹骆驼,其中就有那头挂着银铃的白驼。火光照不到这里,只有几盏昏暗的羊角灯挂在木桩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这是阿布的商队。"孟子吟将她小心地放在地上,扶住她的胳膊以防她摔倒,"跟着他们去回纥,就能找到韩愈大人。"

莫辞盈看着那些悠闲啃着草料的骆驼,又看看孟子吟,心里充满了疑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到底..."

"嘘。"孟子吟突然捂住她的嘴,眼神警惕地望向货仓的方向。黑暗中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显然是京兆府的人已经到了。

"他们来了。"孟子吟压低声音,扶着她走到白驼旁边。他从驼背上取下一个水囊,递给她,"路上小心,这水囊里面有加过安神草的马奶,可以缓解你的伤势。"

莫辞盈接过水囊,触手温热。她看着孟子吟俊美的侧脸,看着他眼尾那颗鲜红的泪痣,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语气带着一丝恳求:"你跟我一起走。"

孟子吟的动作顿住了。他沉默了片刻,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不能。"

"为什么?"莫辞盈追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吐蕃人说你用半魂换我活命,那块玉佩也是你的,对不对?你根本没有魂飞魄散,你一直在我身边,对不对?"

孟子吟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拨开她的手,动作温柔却坚定。"阿盈,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记住,好好活下去,帮我看看长安的春天。"

"我不!"莫辞盈突然提高了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你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一次次救我?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

积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思念,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堤坝。莫辞盈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哭得撕心裂肺。她想起自己在孤山上醒来时的无助,想起那些被妖魔追杀的日夜,想起每次绝望时都会出现的那盏白烛,想起在城隍庙地窖里他魂飞魄散的那一刻...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崩溃。

孟子吟看着她痛哭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他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头发,指尖却在离她发丝只有寸许的地方停住了,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

"对不起。"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左眼角的泪痣变得更加鲜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就在这时,货仓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密集的箭雨声。看来京兆府的人已经和阿布的护卫交上火了。

"没时间了。"孟子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突然俯身,在莫辞盈惊讶的目光中,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那触感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丝冰凉,却又奇异地安抚了她躁动的心绪。莫辞盈瞬间僵住了,眼泪也忘了流,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俊脸。

孟子吟很快就离开了她的额头,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莫辞盈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指触到他袖中的硬物,形状像是个小小的竹筒。"这是什么?"

孟子吟的身体僵了一下,似乎不想让她看到。但莫辞盈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固执地不肯松手。

僵持了片刻,孟子吟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从袖中取出那个竹筒,递给她。那是一个用青竹做成的小巧竹筒,上面刻着缠枝纹,和孟子吟送给她的那支玉簪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是..."莫辞盈打开竹筒的封口,倒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卷泛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字迹清秀隽永,正是孟子吟的笔迹。

"我的一点心得。"孟子吟解释道,眼神有些闪躲,"里面记录了一些对付恶鬼的法子,或许对你有用。"

莫辞盈展开纸卷,发现上面果然是一些驱邪的符咒和心得,字迹娟秀,条理清晰。只是在纸卷的最后,她看到了几行不同的字迹,墨迹较深,似乎写得很用力。

"孤山月下,偶遇佳人。青衫仗剑,只为护卿。魂飞魄散,亦不足惜。若有来生,愿为磐石,静候花开。"

莫辞盈的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她抬起头,想对孟子吟说些什么,却发现他的身影正在渐渐变得透明。

"子吟!"她惊恐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孟子吟看着她,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左眼角的泪痣在夜色中闪着凄美的红光。"好好活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也越来越透明,最终化作点点银光,消散在夜空中。

"不——!"莫辞盈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跪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卷纸和半块玉佩。

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京兆府的人已经冲破了阿布的防线,开始朝后院逼近。

莫辞盈擦干眼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将纸卷和玉佩小心地贴身藏好,然后挣扎着站起来,拄着孟子吟留下的那根竹杖,一瘸一拐地朝白驼走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辜负孟子吟的牺牲。她要活下去,她要去回纥找韩愈大人,她要揭开《诡册》的秘密,她要让那些伤害过孟子吟的人付出代价!

爬上白驼的背时,莫辞盈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货仓的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仿佛在为某个逝去的灵魂送行。

她轻轻抚摸着胸前的玉佩,感受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孟子吟,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替你看遍长安的春天。

"驾!"莫辞盈用竹杖轻轻拍打了一下白驼的屁股。白驼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迈开脚步,驮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身后,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火光冲天的西市,而前方,则是未知的旅途和等待揭开的秘密。

莫辞盈知道,她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孟子吟留下的那卷心得和半块玉佩,将是她在这条路上最珍贵的护身符。她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她知道,只要一想起孟子吟温柔的笑容和那句"好好活下去",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夜色渐深,白驼的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莫辞盈抬头望向天空,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清冷的光芒洒在她的脸上,仿佛孟子吟温柔的注视。她轻轻抚摸着左眼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泪痣的温度。

孟子吟,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真相,让你得以安息。

莫辞盈低下头,将脸埋在白驼温暖的皮毛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皮毛,也浸湿了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孟子吟的爱与守护,将永远陪伴着她,指引她在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勇敢前行。

白驼的蹄铁敲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莫辞盈拢了拢沾满夜露的衣襟,怀里的水囊贴着心口,尚有残温。西市的火光已被城墙隔断,身后传来金吾卫的叱喝越来越远,她忽然勒住缰绳,侧耳细听。

夜风送来细微的铃音,不是驼铃那样浑圆的铮鸣,而是某种更尖锐的金属震颤。

"谁?"莫辞盈握紧竹杖,杖头缠枝纹硌进掌心。转角处的灯笼在风里晃了晃,昏黄光晕突然被拉长——有个黑影贴着墙根滑行过来。

白驼不安地刨着蹄子。莫辞盈这才看清来人穿着吐蕃商旅的皂色短打,脸上横着道新鲜伤口,血珠正顺着下颌线往下掉。他怀里鼓鼓囊囊裹着什么,见着莫辞盈,突然把那物事往前一推:"姑娘,你掉的。"

油纸包散着甜腻的杏仁味,是西市那家老字号的芙蓉糕。莫辞盈心口猛地一缩——孟子吟总爱在暮春时节买这个给她,说糕子里的杏仁要晒干三季才够香甜。

"不是我的。"她别过脸,竹杖在地上顿出轻响。

"阿布帐里捡着的。"吐蕃人咧嘴笑时扯动伤口,疼得抽了口气,"那位白衣公子托我交还给姑娘。"他突然压低声音,"他说...往北走,回纥汗廷的金顶帐里,藏着让阴阳和合的法子。"

莫辞盈猛地攥紧水囊,安神草的清苦混着马奶的膻香窜进鼻腔。她记得《诡册》残篇里提过"孤魂补全术",需要取日月精华炼成的丹丸。可孟子吟明明已经...

"他还在?"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吐蕃人却突然吹了声口哨。黑暗中窜出匹瘦马,鞍上捆着个半人高的木箱。"公子说这是赔给姑娘的。"他翻身跃上白驼,抢在莫辞盈反应前抽了它一鞭,"后会有期!"

白驼受痛长嘶,驮着陌生男人箭似的冲进夜色。莫辞盈盯着那只渐行渐远的木箱,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下来——箱角分明露出半幅熟悉的青竹帘子,正是当年她在孤山书斋里挂过的样式。

袖中玉佩突然烫得惊人。莫辞盈慌忙解开木箱铜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卷书册,最顶上压着的竟是她十七岁生辰时送孟子吟的那方松烟墨锭,墨身赫然刻着两个小字:归砚。

"子吟..."她颤抖着翻开最底下那卷,泛黄的宣纸上画着幅未完成的工笔——孤山下的梅林里,穿绿襦裙的少女正踮脚摘花,发间系着的红色绸带被风吹得飘起来,拂过身后青衫公子的脸颊。

画旁题着半阙词:"相思一夜梅花开,忽到窗前疑是君。"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凌晨三点了。莫辞盈突然发现宣纸边角沾着些银粉,凑近看时,簌簌落了她满手。这是...凝魂香的粉末?她猛地想起孟子吟消散前化作的银光,心口像被人狠狠攥住。

蹄声突然自北而来,不似追兵那样杂乱,倒像有节律的叩击。莫辞盈抱紧书箱翻身躲进胡同,阴影里,七匹纯白骆驼首尾相衔走过,每匹驼峰间都悬着盏羊角灯,灯光映得地上积雪泛起青蓝。

为首那匹骆驼的绒垫上,放着个熟悉的竹杖——杖头缠着新绽的绿梅。

莫辞盈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怀里玉佩突然发出嗡鸣。透过骆驼队伍的缝隙,她分明看见最后那匹驼鞍上坐着个青衫人影,左眼角一点嫣红,正回头朝她的方向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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