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顶上的青石板被数柄长刀同时劈开,碎块噼里啪啦砸在莫辞盈脚边。她抱着青铜匣蜷缩在墙角,看着那些明晃晃的刀尖在月光里闪着冷光,突然想起十年前孟子吟教她削竹蜻蜓时的样子——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握着刻刀的姿势总是很稳,木刺扎进掌心也只是含着笑吮掉血珠。
"搜!"为首的黑衣人像拖死狗似的拽着老鬼差残剩的锁链,那锁链上还挂着半块碎裂的皂隶腰牌。莫辞盈死死咬住嘴唇,尝到的血腥味竟和当年趴在孟子吟背上时一样浓——那年她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咬在他肩胛骨上,醒来时只见那件月白长衫渗着暗红的血花。
脚步声越来越近。莫辞盈的手摸到青铜匣底那截青衫,突然想起日记里某页被墨水晕染的字迹:"阿盈生辰,以缠枝纹玉簪相赠。若她遇险,碎簪可引往生灯。"她的手指抚过匣内刻着的缠枝纹,突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青铜匣,而是用整根阴沉木掏空做成的魂器。
"在这里!"有人发现了缩在卷宗柜后的身影。莫辞盈闭上眼睛的瞬间,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像雪粒打在灯笼纸罩上的簌簌轻响。她猛地抬头,看见地窖气窗不知何时悬着盏白烛,烛火映出张清秀绝伦的脸,左眼角那颗泪痣在摇摆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抓住她!"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里,莫辞盈感觉手腕被猛地拽住。孟子吟的手心比孤山的寒冰还要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往卷宗柜后拖。那些黑衣人突然发出惊恐的惨叫,她回头时正看见他们的影子被烛火照得扭曲变形,像被无形的手硬生生从身体里撕出去。
"蹲下!"孟子吟将她按在地上的瞬间,整个地窖突然被刺目的白光吞没。莫辞盈透过指缝看见数百卷幽冥司卷宗同时炸开,无数密密麻麻的墨迹在空中聚成锁链,将惊慌逃窜的黑衣人牢牢捆住。那些墨迹里分明藏着无数人脸,哭嚎着被卷入突然出现的漩涡——那漩涡中央,孟子吟正举着白烛一步步后退,青衫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得猎猎作响。
"别过来!"他的声音比血桥上那次还要破碎,左眼角的泪痣突然变得殷红如血。莫辞盈这才发现,那些捆住黑衣人的墨色锁链,竟是用他不断消散的魂体织成的。她想起日记里"以魂飞魄散为祭"的字样,突然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他逐渐透明的腰。
触感冰凉得像抱住一截 winter 的冰柱。莫辞盈的脸贴在他胸口,能清晰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原来那不是普通的白烛,而是用他尚未转世的魂魄凝成的往生灯。孟子吟的手僵硬地抬起,似乎想抚摸她的头发,指尖却在触到发顶时化为点点银光。
"阿盈..."他的嘴唇翕动着,血珠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她锁骨处的旧伤疤上。那道疤是当年山魈留下的,此刻竟在接触到他血珠时发烫,像有团火要从皮肤底下烧出来。莫辞盈突然想起鬼差说的"心头血开石门",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混着眼泪滴在他渐渐透明的手背上。
接触到心头血的瞬间,孟子吟的身影突然凝实了些。他看着自己恢复实体的手指,再看看她染血的唇瓣,突然发出低低的笑:"傻丫头,这又是何苦..."话音未落,地窖顶部突然传来惊雷般的巨响,整座城隍庙竟在剧烈摇晃中开始坍塌。
"密信..."莫辞盈死死攥着怀里的青铜匣,指甲掐进掌心,"韩愈大人..."
"从西边那条密道走。"孟子吟突然将她打横抱起,白烛的光芒在他身后织成拱形结界。莫辞盈能清晰看见他脖颈处不断渗出银光,像碎掉的星辰从皮肤底下漏出来。她想起日记里某页沾着泥土的字迹:"若能再抱阿盈一次,纵使魂飞魄散亦甘愿。"原来他那些看似无意的记录,全都是赌上性命的承诺。
结界外传来黑衣人的惨叫与砖石碎裂的轰鸣。孟子吟抱着她在摇晃的地窖里疾奔,青衫下摆扫过地面时留下串串银星。莫辞盈将脸埋在他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混合松烟墨与白烛的熟悉气息——就像无数个雪夜,他背着她走在山神庙的小路上,冷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他单薄的肩头,他却始终笑得温柔。
"到了。"他在一堵刻满符文的石壁前停下,转身将她小心放下。莫辞盈这才发现他的右腿已经完全透明,白烛的光晕也比刚才黯淡了许多。她刚想说什么,就被他用食指轻轻按住嘴唇——那根手指刚触到她就开始消散,化作银粉簌簌落在她唇上。
"别说话。"他的笑容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左眼角的泪痣鲜艳如血,"把耳朵捂住。"
莫辞盈听话地按住耳朵时,看见孟子吟举起了那盏白烛。烛火突然剧烈燃烧起来,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金色的火焰里。她从未见过那样明亮的光,连三年前血桥上的血色月光都不及此刻万分之一。符文石壁在烈火中缓缓旋转,露出幽深的通道,而通道入口处,孟子吟的身影正一点点化作金色的光点,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子吟!"莫辞盈突然冲过去抓住他最后剩下的左手。那只手还残留着人的温度,掌纹里刻满她熟悉的生命线。她想起小时候总喜欢把玩他这只手,说要看看"孟哥哥能不能活到九十九"。那时他总笑着任她胡闹,指尖的薄茧磨得她掌心发痒。
金色的光点突然剧烈闪烁起来。孟子吟的脸在火焰中若隐若现,左眼角的泪痣化作血滴坠落在她手背上,烫出个小小的红痕。莫辞盈看着那道红痕慢慢变成心形,突然想起日记最后那句"若有来生",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活下去..."他的声音散在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帮我...看看长安的春天..."
金色的火焰突然炸开,将莫辞盈猛地推进密道。她摔倒在地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石壁闭合的沉重声响。青铜匣从怀中滑落,掉出半卷吐蕃密信和那截断簪。月光下,断簪的截面竟渗出点点银光,在地上聚成串歪歪扭扭的字:"西市胡商阿布有去往回纥的商队"。
密道里一片漆黑。莫辞盈摸索着墙壁往前走,指尖触到黏腻的液体,闻起来像松烟墨混着血腥气。她想起孟子吟抱着她奔跑时脖颈渗出的银光,突然蹲下身剧烈呕吐——那些黑衣人说的没错,她根本就是被幽冥司选中的容器,而孟子吟从一开始接近她,就只是为了完成某个该死的祭祀。
可日记里那些沾着血和泪的字迹又算什么?雪夜里嚼碎冰块为她退烧的掌心温度算什么?血桥上推开她时那句没说完的"傻瓜"算什么?
莫辞盈的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血珠渗进砖石缝隙里,突然亮起微弱的绿光。墙面上竟缓缓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同一个名字:阿盈。最新的一道刻痕还很新,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头顶扎着两个丸子头——那是她七岁时最爱的发型。
她顺着刻痕往前摸,指尖突然触到片柔软的布料。在密道尽头的拐角处,静静放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长衫,领口别着支褪色的木簪,簪头刻着半朵被劈开的梅花。莫辞盈想起自己十五岁生辰那天,孟子吟送她的那支缠枝纹玉簪被山魈打碎,他当晚就砍了自家院里仅存的梅树,熬了三个通宵刻了这支木簪。
"骗子..."她把脸埋在带着松烟墨香的长衫里,眼泪浸湿了布料,"大骗子孟子吟..."
不知哭了多久,密道前方突然传来隐约的驼铃声。莫辞盈擦干眼泪,将密信贴身藏好,又把那截断簪攥在手心——簪头的尖锐处深深扎进肉里,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她想起孟子吟让她去找韩愈,想起那些幽冥司卷宗里记载的秘密,想起被裴度囚禁的念盈。
脚步声在寂静的密道里格外清晰。莫辞盈走到尽头时,发现自己站在个堆满香料的货仓里,浓烈的安息香气息呛得她直咳嗽。窗外传来喧闹的市井声,夹杂着胡商们叽里呱啦的对话。她透过门缝往外看,正看见个高鼻深目的回纥商人指挥伙计搬运骆驼,腰间挂着的银质弯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新来的奴隶?"有人突然拍她肩膀。莫辞盈猛地回头,看见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胡商正打量她,"阿布老爷缺个记账的,你识字?"
她摸着腰间那截断簪,突然想起孟子吟教她读书时的样子——他总说"阿盈要好好识字,将来考个女官做做"。那时候她总嫌他啰嗦,把书卷扔到他脸上,他却只是笑着捡起来,用带着薄茧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认。
"识。"莫辞盈抬起头,迎着胡商惊讶的目光,将散落的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还会说几句回纥话。"
胡商吹了声口哨,露出黄澄澄的牙齿:"运气不错!跟我来见阿布老爷。"
穿过堆满丝绸瓷器的货仓时,莫辞盈看见远处城墙上站着火把通明的卫兵,他们铠甲上的京兆府徽章在夜色里格外醒目。她攥紧袖中的密信,想起孟子吟最后那句"看看长安的春天"。此刻晚风正带着初开的梅花香从窗口飘进来,她突然想起孤山雪地里,那个举着白烛的身影总是在梅花开时站得格外久。
"姑娘叫什么名字?"胡商回头问她,手里把玩着串玛瑙手链。
莫辞盈望着天边渐渐亮起的鱼肚白,左眼角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她想起镜中自己眼角那颗淡淡的泪痣——小时候总被嘲笑是鬼捏出来的记号,只有孟子吟说"我们阿盈长了颗美人痣"。
"我叫..."她轻轻抚摸着眼角,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决绝,"我叫孟辞盈。"
阿布老爷的帐篷里飘着甜腻的安息香,鎏金烛台的火光把莫辞盈的影子投在羊毛地毯上。她垂着眼帘,指尖在账簿边角掐出深深的月牙印,听着胡商们用混杂着波斯语的回纥话讨价还价。
"这些河西的丝绸,要价太高。"满脸络腮胡的阿布用弯刀挑开锦缎,刀刃上映出莫辞盈紧抿的唇。她想起昨天那个小胡子商人塞给她的银镯子,说"机灵点能活命"——此刻那镯子正硌在腕骨上,凉得像孟子吟最后留下的那只手。
帐帘突然被掀开,卷进雪粒子的冷风让烛火猛地矮下去半寸。莫辞盈看见两个卫兵架着个吐蕃人进来,血珠顺着那人绑反的袖口往下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花。
"他说认识这个账簿先生。"卫兵踹了吐蕃人一脚,粗粝的皮靴碾过散落的羊皮纸。
莫辞盈捏紧了狼毫笔。那人抬起头时,她正看见对方耳朵上挂着的绿松石耳坠——三年前在敦煌商栈,有个披着红色僧袍的人也戴着同样的耳坠,当时孟子吟拉着她匆匆躲开,说书先生说那是密宗的血滴子。
"往生灯的灯油,要用人心头血来炼。"吐蕃人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喉间发出咯咯的痰响,"孟先生教你的法子,怕是不对吧?"
笔尖在账册上划出长长的墨痕。莫辞盈闻到空气中突然弥漫开的血腥味,和当年藏在地窖里闻到的一模一样。她想起孟子吟化灰时那阵刺目的白光,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黑衣人宁愿魂飞魄散也要抢青铜匣。
"装聋作哑?"阿布突然拍了拍手。四个捧着弯刀的侍卫从帐外进来,刀鞘上镶嵌的红宝石在烛火下跳动着,像极了幽冥司卷宗里那些哭嚎的人脸。
莫辞盈的手摸到藏在靴筒里的断簪。簪尖已经被体温焐热,她能清晰感觉到那些渗进肉里的银粉正在发烫,如同当年趴在孟子吟背上时,隔着月白长衫传来的心跳。
吐蕃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喷在华贵的地毯上。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片撕碎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半盏灯笼:"还差最后一味药引...你颈窝那道疤..."
帐外传来驼铃乱响。莫辞盈看见小胡子商人扒着帐帘往里张望,脸上慌张的神情不像作伪。她想起今早搬香料时听见的对话,京兆府的金吾卫已经封了西市所有的城门。
"把她带走。"阿布突然站起身,腰间的银弯刀出鞘时发出龙吟般的轻响。莫辞盈被侍卫反剪住双手按在地上,鼻尖贴着冰凉的地毯,闻到灰尘里混着的松烟墨味——和孟子吟留在密道那件月白长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吐蕃人趴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蜘蛛网:"孟先生用自己半魂换你活命,你倒好..."
剧痛突然从手腕传来。莫辞盈看见侍卫的弯刀划破她的衣袖,而阿布正举着个牛角碗凑过来。昏黄的烛光里,她的血滴在碗里泛起诡异的银光,如同当初在城隍庙看见的往生灯焰。
"不!"帐帘被猛地撞开。小胡子商人举着根燃火的香料冲进来,火星溅在装满丝绸的货箱上。莫辞盈趁机挣开束缚,断簪划破侍卫咽喉时,她看见那人的影子里飞出半只烧焦的纸鹤——和十年前孟子吟教她折的那只一模一样。
火光顺着帐幔迅速蔓延。阿布的怒吼、侍卫的惨叫和吐蕃人疯狂的怪笑混在一起,莫辞盈踩着满地燃烧的账本往外冲,靴底烫得发疼。经过骆驼群时,她认出其中那头挂着银铃的白驼,正是昨夜看见的那只驮满香料的牲畜。
"抓住她!"背后传来马蹄声。莫辞盈钻进堆放皮毛的货仓,血腥味混着烧焦的羊毛味呛得她几乎窒息。黑暗中撞到硬物时,她摸到对方腰间熟悉的青铜匣形状——只不过这次匣身刻的不是缠枝纹,而是朵未开的梅花。
那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和记忆里某次雪夜孟子吟用体温为她暖脚时一样。莫辞盈在爆炸般的火光中看清对方脸,左眼角那颗泪痣正往下渗着血,滴在她手背上那个心形的疤痕上。
"阿盈..."
剧烈的爆炸声吞没了后半句话。莫辞盈被气浪掀翻在地,怀中突然多了片温热的玉佩——她认出那是当年被山魈打碎的缠枝纹玉簪上半块,断裂处还留着整齐的切割痕,绝不是被妖魔所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