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指导组的黑色公务车如同一条沉默的鲨鱼，悄然滑入惠华县委大院时，天空正飘着细密而冰冷的雨丝。
楼前台阶下，一干县领导早已列队肃立。雨水浸湿了吴欣琳的西装肩头，冰凉地贴着皮肤。她站得笔直，目光穿透雨幕，牢牢锁住那辆缓缓停稳的轿车。
车门开启，一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黑色正装皮鞋沉稳踏出积水，接着是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柳佳辰，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市指导组组长。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棱角分明如同大理石雕像，眉宇间凝结着一层驱不散的冷峻，目光锐利如淬火寒冰，扫过在场众人时，没有丝毫寒暄的温度。
吴欣琳心弦微动。柳佳辰——潘宗洪麾下的锋利尖刀。曾在一次协调会上有过短暂接触，印象中冰冷而固执。
“柳主任！欢迎莅临指导！”吴佳洪抢前一步，脸上绽开熟稔而热烈的笑容，热情地伸出手，“一路辛苦了！”
柳佳辰目光平直地越过他，幅度极小地颔首示意。握手时，只是指尖轻触便收回，仿佛对方只是空气。目光直接定格在吴欣琳脸上：“吴书记，情况紧急。虚礼免了，立刻开会。”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吴佳洪脸上绽开的笑容瞬间僵滞，悬在半空的手尴尬而僵硬地落下。
指导组其他成员陆续下车。吴振炜——市政府办副主任，身上贴着林宝兴派系的标签，私下却是吴玉强势力在市委的触角之一——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眼神饶有兴致地在吴欣琳和柳佳辰之间逡巡。林月婷，市环保局副局长，则紧抿着嘴唇，手中紧攥着一个鼓胀的文件袋，封面上“城南区污染监测报告”字样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会议室门窗紧闭，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空调细微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柳佳辰坐于主位，面无表情打开笔记本。省略一切开场白，声音清晰冷冽如冰川裂痕：“惠华玉强美食城污染事件，性质恶劣，已惊动省主要领导。市委责令：成立专项调查组，彻查！根除！严惩！绝无退路！”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落。
“彻查？”吴振炜轻笑一声，身体慵懒地向后靠在椅背，手指关节随意敲击着光亮桌面，“柳组长，事物要辩证看待嘛。美食城是惠华的利税支柱，养活着上千口子。动辄‘彻查’、‘严惩’，搞不好会伤筋动骨，破坏来之不易的稳定大局啊。”他拖长尾音，目光扫视在座众人。
“稳定？”林月婷猛地站起，动作迅猛带倒了椅子，一声巨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抓过那份鼓胀的报告，狠狠摔在吴振炜面前！文件滑出，露出里面一叠彩色照片！“睁大眼睛看看这些稳定！城南河水重金属检测峰值超标四十七倍！周边居民呼吸道发病率是全县平均值近三倍！血检报告！十七个孩子！铅汞超标十倍以上！吴主任，要不要现在就带你去县医院看看？看看他们的皮肤溃烂！听他们整夜的咳喘！”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空气瞬间冻结成冰。照片上孩子们痛苦而茫然的眼神灼烧着每个人的神经。
吴佳洪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黏住几根灰发。他快速瞥了一眼斜对面的林俊宏。林俊宏脸色铁青，眼睑微不可察地低垂着，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柳佳辰完全无视吴振炜的狡辩，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直刺吴欣琳：“吴书记，惠华县委的态度？”
吴欣琳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动。这是悬崖边的抉择。支持彻查，便是与盘踞惠华的吴玉强势力公开宣战；若言语闪烁，柳佳辰必将视其懦弱甚至共谋。
短暂的死寂后，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有力：“惠华县委坚决支持指导组的深入调查。但本地情况复杂，盘根错节。恳请调查过程务必依法依规，有序推进，避免过度反应，引发不必要的次生风险。”她表明立场，也筑起防线。
柳佳辰凝视她两秒，眼神锐利似要剖析灵魂。终于，他极轻地点了下头：“好。就从环保局原始台账核查和受害群众走访入手，抽丝剥茧。”他目光如电转向角落，“县环保局技术科林贞烨科长，散会后留下汇报。”
散会后压抑的空气在走廊蔓延。林贞烨被引至指导组临时办公室。百叶窗上，雨水如断线珠帘。
柳佳辰将一份打印表格推到他面前。“林科长，”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如同手术刀，“这份所谓的‘美食城排污口监测报告’，里面的数据，”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经得起复验吗？”
林贞烨低头，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面。一行行熟悉的污染指数刺入眼帘——铜、铬、镉、铅……数值低得离谱！与他深夜冒险、藏匿于暗处笔记本里的真实记录相比，如同天差地别！一股巨大的荒谬和窒息感涌上喉咙。
“这数据……”他喉结滚动，声音艰涩。
“我要听实话。”柳佳辰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压迫，不容逃避。
林贞烨下颌紧绷，豁然抬头迎上那道冰冷的审视：“伪造！严重篡改！真实数据，至少是这个的三倍！”
柳佳辰眼中寒芒爆射！办公室的气温骤降！他嘴唇刚启——
“笃笃笃！”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带着程式化的恭谨。
门被推开半扇。环保局副局长吴晗滢笑意盈盈地探身进来：“柳组长，打搅您工作了吗？我们环保局把有关城南区污染的所有档案都准备齐全了，请您移步审阅？”她笑眼弯弯地扫过一旁脸色发白的林贞烨，眼底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警告。
夜色如浓墨渗入城市。环保局技术科办公室被幽蓝的电脑屏幕光照亮，映出林贞烨布满血丝的疲惫双眼。窗外雨声密集如鼓。
啪！
顶灯骤然熄灭！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林贞烨猛地从座椅上弹起！带倒的椅子在黑暗中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心脏在胸腔狂跳！
走廊方向，清晰的皮鞋踏地声“哒、哒、哒……”由远及近，稳定、粘滞，踩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林贞烨绷紧的神经末梢上！
“谁？！谁在外面！”他厉声喝问，声音因紧张而变调，右手已本能地摸向桌下藏着的合金警棍！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走廊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堵在门口，轮廓如同门神。
“林科长，加班到这么晚？”是陈烁跞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带着雨夜的湿气。
林贞烨神经一松，长出一口浊气，冷汗已浸透后背衬衣。但下一秒，警惕再次占据高地：“陈队？你怎么在这儿？”黑暗中勉强辨认出他冷峻的轮廓。
陈烁跞闪身进屋，反手将门轻轻合拢，“咔哒”一声轻响锁住。他直接走到林贞烨近前，身上散发着雨夜的寒气。“有人不想让你继续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重若千钧，“刚才配电室的跳闸，是人为切断的。不是巧合。”
林贞烨后背一股寒意瞬间蹿升：“吴光祖的人？”
陈烁跞没有直接回答，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他从内袋掏出一个冰冷的黑色U盘，不由分说地塞进林贞烨汗湿而微颤的掌心。“拿着。里面有东西。美食城那些打手和城里几起所谓的‘意外’，关联的证据都在里面。”他的话语简短、冰冷，不容置疑，“贴身收好。忘掉今晚见过我。”
林贞烨指关节因用力握紧而发白，冰凉的金属壳刺入肌肤。他喉咙发干：“为什么……要冒险帮我？”
陈烁跞的身影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聆听窗外的雨势。最终，他只留下一句如同淬火淬炼过的钢铁般的话，简短却震耳欲聋：
“这片土地的名字，不该只刻着一个吴字。”
话音落罢，他转身拉开门，高大的身影迅速消融在走廊深处的黑暗里，脚步声被淅沥的雨声彻底吞没。
窗外，雨势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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