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华县的雨,不是清澈的滴落,而是黏稠的缠绵。它包裹着尘埃、油腻,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将天地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凝滞里。
城南区玉强美食城后巷,那条被当地人讳莫如深地称作“黑水河”的臭水沟,如同腐烂的肠子,蜿蜒爬过棚户区的边缘。水面泛着诡异的墨绿色油光,细密的雨点击打其上,只漾开沉闷而粘腻的圈圈涟漪。十五岁的林夕淇赤脚蹲在泥泞的岸边,纤细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根削尖的树枝,一下下戳刺着浮满杂物的水面。提起时,树枝末端裹满了一层滑腻、拉丝的深绿粘液,在浑浊的天光下泛着令人作呕的光泽,像某种垂死生物分泌的毒涎。
“夕淇!回来!咳咳咳……”铁皮棚屋里传来的呼喊被剧烈的咳嗽撕得粉碎,如同破旧风箱在垂死挣扎。
林夕淇置若罔闻。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浊流中漂浮的死鱼上——本周捞起的第三条。鱼肚朝上,呈现出一种濒死的惨白,鳃盖边缘覆满腐败的绒毛。三天前,同桌王小虎也是这样先咳破了喉咙,然后持续高烧不退,最终被医院的诊断击垮——“重金属急性中毒”。
河对岸,玉强美食城巨大的霓虹招牌如同饕餮巨口,贪婪吞吐着湿冷的空气。“玉强”两个鎏金大字在阴雨中喷射着刺眼的猩红与惨白,那扭曲的倒影沉浮在污浊的河面上,活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美食城顶楼,奢华的办公室宛如真空。双层隔音玻璃阻隔了外界的一切风雨。吴烨铭深陷在宽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中,指尖夹着一支刚点燃的古巴雪茄,淡蓝色的烟雾如幽灵般在密闭的空间里无声升腾。桌上,一枚镀金打火机在指间翻转,发出冰冷而孤寂的叩击声。
“吴……吴总,”秘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战栗,“环保局……又派人来了。还是城南……废水投诉……”
“让他们查。”吴烨铭眼皮都没抬,对着空气喷出一口烟圈。脚边趴伏的巨大藏獒猛地睁开铜铃般的血红双眼,喉咙里滚出威胁的低吼。吴烨铭脚尖漫不经心地在雕花桌底蹭了一下暗钮。墙面巨幅曲面监控屏瞬间亮起——三个穿着深蓝制服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踞在美食城后墙一个不起眼的排水口旁,小心翼翼地将瓶中器皿伸进汩汩涌出的墨绿色浓汤里取样。
吴烨铭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拿起定制手机:“光祖,外面有野狗在捡垃圾吃。老规矩处理。”语气淡漠如弃敝履。
电话那头传来低哑的、仿佛砂纸磨铁的笑声:“明白,大哥。保证干干净净,骨头渣都不剩。”
五分钟后。监控画面里,几条矫健的黑色身影如同捕猎的鬣狗,骤然从阴影中扑出!
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陈州杰腋下夹着一份纸页尚带打印机余温的传真,步履匆匆穿过老办公楼幽深阴冷的长廊。雨水渗入墙体,散发出陈旧纸张和朽木混合的霉腐气味。
“陈部,新书记今天到任?”办公室主任陈子豪在档案室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压低嗓音,眼珠骨碌碌转动,“不是说下周……”
陈州杰猛地回身,一把将他拽进塞满陈旧卷宗的逼仄空间。档案柜投下浓重的阴影。“潘宗洪的人!空降的钉子!”他声音压得极低,食指用力向上戳着吱呀作响的天花板,“那位……收到风了吗?”(将“那位”的语境提示得更自然)
陈子豪瞳孔一缩,瞬间领悟,用力点头。在惠华,“那位”如同一个刻入骨髓的禁忌,永远指向远在省城却阴魂不散的吴玉强。阴影深处,新调来的档案员林梦雨佯装整理文件堆,竖起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空气里每一丝震动。
下午三点十七分。引擎轰鸣碾过积水。两辆黑色奥迪无声滑入县委大院,停在爬满苔藓和水渍的台阶前。
吴欣琳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滴恰巧砸在她睫毛上,微微一颤。她抬头望向面前这栋苏式老楼。墙体斑驳,唯有顶层那扇最大的窗户格外扎眼——玻璃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靠数条粗糙的黄色封箱胶带勉强粘连。那是吴玉强曾经办公室的“伤疤”,一座多年无人敢揭开的纪念碑。
“欢迎吴书记!一路辛苦了!”县委副书记林俊宏堆满笑容快步迎上,双手热情地、几乎是钳子般抓住她的手猛摇,“这位是吴佳洪县长,您二位真是……”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在两张相似姓氏的面孔上逡巡。
“本家!八百年前是一家嘛!”吴佳洪朗笑着接话,视线却如同探照灯扫过吴欣琳脚边那个磨损得边角卷起、沾着泥点的旧皮箱,牢牢锁定在拉链上系着的那枚蓝色塑料小牌——“市委通行证”。
会议室长桌两侧鸦雀无声。十数道目光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聚焦在吴欣琳身上。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捏出水珠。她低头看着发言稿上那些花团锦簇的套话,突然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地扫过全场:
“开场白省略吧。我想先去城南区看看。”
林俊宏端着茶杯的手骤然悬在半空,茶杯边缘一滴水珠凝固,欲坠未坠。死寂降临。
暮色低垂,城南区油烟弥漫。美食城前广场上,劣质音响声嘶力竭:“玉强美食城五周年!消费满200抽金条!……”
吴欣琳避开喧嚣人潮,独自拐进美食城后巷。腐烂腥臭的气息瞬间变得浓烈而具象化。一根锈蚀开裂的铁管正汩汩涌出粘稠如墨的污水,汇入那条如同大地脓疮的黑水河中。她驻足,蹲下身,从衣袋抽出钢笔,拨开漂浮的泡沫塑料与腐烂菜叶——管口内侧,赫然凝结着一层妖异的蓝绿色结晶物,如同毒蛇鳞片上渗出的寒霜。
“那是硫酸铜。”一个沙哑稚气的声音从墙角的暗影里传来。
吴欣琳循声望去。林夕淇隐在阴影里,手里拎着一个压瘪的矿泉水瓶,瓶中晃动着半瓶浑浊的液体。“电镀厂的脏东西,”女孩声音平板无波,“王小虎用它熬过粥,不到一个礼拜,头发掉光了。”
“啪嗒。”吴欣琳的钢笔,跌入污浊泥泞。
县委招待所208房。窗外雷声隐隐。吴欣琳擦拭着湿漉漉的短发,水滴顺着脖颈的线条滑入衣领。敲门声带着恭敬的克制响起。
“吴书记,您的晚餐。”服务员放下餐盘,白瓷碗里的热汤飘散着微弱的蒸汽。碗底,一张折叠得方正的纸条静静地躺着。
门关上。吴欣琳展开纸条:
【勿近美食城。吴玉强今在省城夜宴潘书记。】
纸团瞬间在她掌心攥紧,棱角刺入皮肉!刺目的闪电恰在此时撕裂雨幕!短暂的白光照亮了墙上她模糊而扭曲的倒影!
与此同时,美食城地下室深处。金属弹壳撞入弹匣的“咔嗒”声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清脆回响。吴光祖歪头夹着加密手机,手机屏幕幽光映亮他脸上狰狞的刀疤。
“去了?跟那小丫头片子搭话?”他咧嘴一笑,露出烟熏火燎的金牙。“她家那老娘们不是病得快断气了?正好天干物燥……给她们家送份‘贴心外卖’去,省得受罪!”(将威胁变得更狠戾)
深夜十一点零七分。城南棚户区边缘,林夕淇家那座歪斜的铁皮屋轰然化作一片火海!火焰带着异样的兴奋,在雨水中疯狂跳跃舔舐,发出尖锐的爆裂声!
陈烁跞是第一位驱车闯入火光的警察。警灯的红蓝光线在泼洒的雨帘与狰狞火舌间狂乱切割。他在水枪冲击下不断垮塌的焦黑废墟中一寸寸摸索。蓦地,指尖在滚烫的余烬里触到一小块硬物——一角烧焦卷曲、边角炭化,却奇迹般残留字迹的作业本残页:
【黑水河调查报告】
2025年3月15日
——正是当日!
消防水柱狂暴冲刷着剥落的焦炭,混着灰烬污流,在地面肆无忌惮地漫延,如同无数条污秽的黑色小溪,挣扎着汇入不远处同样污秽的黑水河。陈烁跞直起身,抹了把脸上混杂汗水泥污烟灰的水珠,望向河对岸。玉强美食城永不熄灭的霓虹灯,璀璨如血色星辰,倒映在流淌着毒液的黑水河中,诡谲地扭曲成几只巨大的骷髅光影,无声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