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题册厚重坚硬的棱角砸在脸上的钝痛尚未消散,鼻梁骨深处那股酸涩的痛楚直冲眼底,激得南言眼前泛起生理性的水光。脸颊上那道被书角刮出的红痕火辣辣的,像被烙铁烫过。崭新的纸张散落一地,封面朝下,沾满了从郭燝川工装靴底带进来的、湿漉漉的泥污。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仅有的几个醒着的学生,此刻连假装望向窗外的姿态都凝固了,眼角的余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的兴奋,像蛰伏在沼泽边的虫子,等待着下一场撕咬。空气里弥漫的尘埃仿佛都停止了漂浮,被郭燝川身上那股如同实质般的暴戾气息冻结。
南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没有去捂脸,也没有去看地上那本被拍落的书。他只是抬起手,用食指的指关节,用力地蹭过被习题册棱角刮得生疼的颧骨。皮肤被蹭得发红,那道红痕反而更显眼了。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郭燝川那沾着泥点和暗红污迹的衣襟,越过他带着新鲜擦伤、戾气未消的脸颊,直直地撞进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里。南言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甚至没有多少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深不见底的固执。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惊涛拍打,岿然不动。
“我的书。”南言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冲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郭燝川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南言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没有尖叫,没有哭泣,没有软弱地退缩,甚至没有愤怒地咒骂。只有这该死的平静和这该死的、盯着他的眼神!这种平静比任何反抗都更让他感到被冒犯,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用暴戾构筑的防御。
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冰冷的火焰陡然蹿高,几乎要烧穿眼底那层漠然的冰壳。他周身那股如同困兽般的煞气瞬间暴涨,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阴影完全将南言笼罩。
“你他妈……”郭燝川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毁灭的欲望。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一声轻响,手背上青筋虬结,新鲜擦破的伤口边缘渗出点点血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对峙时刻,一道尖利刺耳、带着浓浓不耐烦的女声如同钢锯般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郭燝川!你又发什么疯?!给我滚回座位去!别在这里污染空气!”班主任王老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门口,她抱着双臂,那张刻薄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眼前的郭燝川是某种散发着恶臭的病原体。“还有你,”她的目光像淬毒的针一样转向南言,在他脸颊的红痕和地上的习题册上扫过,嘴角撇出一个更加鄙夷的弧度,“新来的就安分点!少惹麻烦!垃圾就该待在垃圾堆里,别想着把外面的臭味带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斥责,像一盆混杂着冰碴的脏水,不分青红皂白地泼在两人身上。郭燝川猛地转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钉在王老师那张刻薄的脸上。那眼神里的暴戾几乎要化为实质,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想要撕碎一切的凶光。
王老师被他看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像是为了掩饰那瞬间的胆怯,声音拔得更高,更尖利:“看什么看?!不服管教?!信不信我让你现在就滚蛋?!”
郭燝川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线条绷得像块冷硬的石头。他死死盯了王老师几秒,那眼神里的凶光几乎要将她洞穿。最终,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任何人。
他没有坐下。
他抬起脚,那只沾满泥泞、鞋底边缘还嵌着几颗碎石的沉重工装靴,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碾碎一切的力道,狠狠地、毫无怜悯地踩在了那本散落在地的、崭新的物理习题册上!
“噗嗤——”
清晰的、纸张被暴力挤压撕裂的声音响起。厚实的封面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变形、扭曲,内页被泥污浸透,雪白的纸张被粗糙的鞋底碾过,留下肮脏不堪的、带着泥土颗粒的鞋印。那印痕比图书馆那次更加清晰,更加粗暴,像一个宣告胜利的、丑陋的图腾。
郭燝川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他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然后,他带着一身未散的硝烟味和浓重的戾气,粗暴地拉开自己那张刻满脏话的椅子。椅子腿在坑洼不平的水磨石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他重重地坐了下去,椅背猛地撞在后排的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不再看南言,也不看门口脸色发青的王老师,只是像一头被强行关回笼子的凶兽,带着满身的伤和不甘,将脸猛地转向窗外那片被高大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削,那道新鲜的擦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王老师被他这无视的态度气得嘴唇哆嗦,脸色铁青,但最终也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狠狠剜了南言一眼,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快步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垃圾”气息污染。
教室里重新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加压抑、更加粘稠的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模糊不清的鸟叫,更衬得此地的荒芜。
南言站在原地,脸上那道红痕依旧火辣辣地疼。他看着地上那本被彻底踩踏、污损、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物理习题册。封面被撕裂,纸张皱成一团,沾满了黑黄的泥污和清晰的鞋印,像一具被遗弃在泥泞里的尸体。
他没有立刻弯腰去捡。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目光从地上那本被蹂躏的书,移到了旁边。
移到了郭燝川那张伤痕累累、此刻正对着窗外的侧脸上。移到了他那双插在裤兜里、指关节却依旧紧攥成拳、青筋毕露的手上。移到了他敞开的夹克里,那件灰色T恤领口处,沾着的几道已经发暗的、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迹上。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郭燝川面前那张同样伤痕累累的课桌上。那几本他放上去的、崭新的重点班习题册,依旧端端正正地叠放在那里,压在那些粗野的刻痕和焦黑的烟疤之上。油墨的清香似乎还在微弱地抵抗着周围的污浊气息。
南言的眼神深处,那抹深不见底的固执,像沉入水底的石头,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反而更加沉静。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他只是极其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然后,弯下腰。
他没有去捡那本被踩得稀烂的物理习题册。
他伸出那只干净的手,不是去捡书,而是稳稳地、无声地拉开了旁边那张属于自己的、同样布满划痕的空椅子。椅腿在粗糙的地面上拖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插进这片“垃圾场”里的标枪。
他沉默地,从自己那个同样沾了泥点的书包里,再次拿出一本一模一样的、崭新的物理习题册——他显然不止带了一本。封面上印着同样的重点班标记,纸张雪白,边缘锋利。
他把它放在自己面前那张同样布满刻痕的桌面上。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他翻开它。崭新的书页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拿出笔,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纸页上,微微侧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姿态,仿佛刚才被砸脸、被辱骂、被踩踏书本的,是另一个人。
他的平静,像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壁垒。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固执的抵抗。
空气凝固得如同混凝土。窗外的鸟叫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教室里只剩下日光灯管发出的、令人烦躁的“嗡嗡”低鸣,像垂死者的叹息。
郭燝川依旧侧着脸对着窗外,仿佛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南言能感觉到,一股更加压抑、更加冰冷、如同暴风雨前死寂般的气息,正从旁边那张椅子上,无声地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在两人之间那不足一尺的距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