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疤与粉笔灰

午后的阳光吝啬地穿过十七班窗外那几片蒙尘的玻璃，在坑洼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汗味和某种食物残渣发酵后的微酸气息，沉闷得令人昏昏欲睡。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平板无波，像一台年久失修的复读机，念着早已被所有人遗忘的公式。

南言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永不弯曲的钢尺。他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册洁白如新，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极其轻微却规律如钟摆的“沙沙”声。每一个推导步骤都工整清晰，几何图形画得一丝不苟，与周遭墙壁剥落的墙皮、课桌上纵横交错的刻痕、以及后排学生趴在桌上沉睡的背影，构成两个截然割裂的世界。

这声音，这姿态，这干净得刺眼的存在本身，都像一根持续不断的、细微的针，扎在郭燝川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郭燝川坐在他旁边，那张刻着他名字、布满烟疤和脏话的课桌后面。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姿势懒散到近乎瘫软，一条腿长长地伸出去，几乎要碰到前排的桌脚。但他周身弥漫的气息却与这姿态截然相反——像一头假寐的、随时准备暴起的凶兽。他侧着脸，视线空洞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可眼角的余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南言那只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扫过他微微低垂的、专注的侧脸，扫过习题册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咒语般的符号。

每一次笔尖的滑动，都像在郭燝川布满倒刺的心壁上刮擦。

烦躁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积聚、翻涌。南言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重点班的洁净气息——也许是洗衣粉的味道，也许是新书的油墨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残留，在这污浊的空气里固执地弥漫，钻进他的鼻腔，变成一种无法忍受的刺激。

终于，当南言手中的笔尖流畅地画完一个完美的圆形轨迹，并标注上精准的希腊字母符号时，郭燝川的忍耐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他搭在桌沿的那只左手，指关节上还带着未愈的擦伤和旧疤，突然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小指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某种病态意味的节奏，开始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精准地穿透了讲台上老师那催眠般的絮叨和教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闷，一下，又一下，如同丧钟的倒计时，敲在南言的耳膜上，也敲在周围几个被惊醒的学生心头。

南言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他没有转头，甚至没有抬眼，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绷得更紧了些，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郭燝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点残忍玩味的弧度。他敲击的节奏没有变，只是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口冰封的深潭，终于从窗外那片虚无的灰色中，缓缓地、带着千钧重压，转向了南言。

那目光，像实质的冰锥，带着审视、嘲弄，还有一丝被压抑的、想要碾碎什么的毁灭欲，直直地钉在南言握着笔的、微微泛白的手指上。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周围几个被敲击声惊醒的学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目光投向窗外或桌面，大气不敢出。数学老师的声音似乎也飘渺起来，只剩下那“笃……笃……笃……”的敲击声，如同冰冷的水滴，持续不断地滴落在南言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即将绷断最后一根弦的瞬间——

“郭燝川！”

一声尖利得如同指甲刮过黑板的怒喝，猛地从讲台方向炸开！

数学老师，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镜片的老头，此刻气得脸色发青，稀疏的胡子都在微微颤抖。他手里的粉笔头因为用力过猛而“啪”一声捏断，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他指着郭燝川，声音因为愤怒而变调：“你！给我站起来！扰乱课堂！无法无天！”

郭燝川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那冰冷的玩味瞬间从他脸上褪去，只剩下赤裸裸的、被打断后的暴戾。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向讲台上的老头，眼神里的凶光几乎要将他洞穿。他周身那股懒散的姿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怒的、择人而噬的煞气。

他非但没有站起来，反而将那条伸出去的长腿猛地收回，椅腿在粗糙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尖锐的噪音。他微微前倾身体，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喉结危险地滚动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碾出什么毁灭性的字眼。

“够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突然从教室前排传来。

是那个扎着马尾、脸上带着小雀斑的女生。她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压力，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她剧烈的动作向后倒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脸色惨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崩溃的颤抖：“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让我出去！”她语无伦次地喊着，跌跌撞撞地冲出座位，捂着脸，几乎是夺路而逃地冲出了教室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教室里彻底乱了。压抑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嗡嗡的议论，有人惊愕地看着门口，有人幸灾乐祸地瞄向郭燝川和南言的方向。数学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混乱像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郭燝川紧绷的身体却奇异地松弛下来。他眼底那暴烈的凶光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漠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暴怒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觉。

他不再看讲台上气得发抖的老师，也不再理会教室里嗡嗡的议论。他慢条斯理地、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懒散到骨子里的姿态。然后，他那只刚刚敲击桌面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伸向了自己敞开的夹克内袋。

他掏出来的，不是书本，也不是文具。

而是一包压得有些变形的廉价香烟，和一个磨得发亮的银色金属打火机。

在全班惊愕、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在讲台上数学老师那近乎呆滞的、难以置信的眼神中，郭燝川旁若无人地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唇间。

“嚓！”

打火机清脆的摩擦声，在死寂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一簇幽蓝的小火苗猛地蹿起，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他将火苗凑近烟头。

烟草被点燃，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缕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辛辣呛人的气息，迅速扩散开来，粗暴地侵入每个人的鼻腔，驱散了粉笔灰和汗味，也盖过了南言习题册上那点微弱的油墨清香。

郭燝川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仰起头，对着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灰尘、嗡嗡作响的旧日光灯管，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烟雾在昏黄的光线下翻滚、升腾，模糊了他那张带着伤痕的脸，也模糊了周围的一切。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人之境。周围的惊愕、恐惧、鄙夷、愤怒，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点燃一支烟，看着这出名为“十七班”的荒诞剧继续上演。

烟雾缭绕中，郭燝川那只夹着香烟的左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袖口因为动作而微微上缩，露出手腕内侧一小片皮肤。

就在那皮肤上，靠近腕骨的地方，赫然印着一个圆形的、边缘微微凸起的暗红色疤痕。

那疤痕的形状极其规则，边缘清晰，中间颜色更深，带着一种皮肉被高温灼烫后特有的凝固感。像一枚被粗暴烙印上去的、扭曲的硬币。疤痕周围的皮肤纹理被永久地改变，昭示着它绝非意外，而是某种暴力的、带有惩戒或标记意味的刻意遗留。

南言的目光，在郭燝川吐出那口浓烟、仰头对着日光灯管的瞬间，极其短暂地扫过。那道烟疤如同一个突兀的休止符，猛地撞入他的视线。他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笔尖在洁白的纸页上狠狠一顿，留下一个无法忽视的、浓重的墨点，瞬间洇开一小片，像一滴骤然滴落的、污浊的泪。

他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惊愕、一丝不易察觉的刺痛，以及更深沉的、如同投入深潭石子的疑惑涟漪。但那挺直的背脊，却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般，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烟味辛辣刺鼻，粉笔灰在浑浊的光柱里无声浮沉。那枚丑陋的烟疤，在郭燝川的手腕上，在缭绕的烟雾后，像一个沉默而残酷的注脚，为这弥漫着硝烟与尘埃的“垃圾场”，添上了新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