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温度仿佛被地上那幅棱角分明的几何图尽数抽离，寒意裹挟着死寂弥漫开来。
赵忠垂首捧着空陶碗，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目光在窗边嬴子启沉静的侧脸与地上那幅透着诡异的图形间来回游移——公子确实醒了，可那双眸子里流转的光芒，却全然不似往昔。
曾经的茫然怯懦被彻底抽离，取而代之的，是穿透迷雾般的清明，以及某种令他脊背发凉的锐利专注。
“赵忠。”嬴子启忽然开口，起身拍落指尖残留的湿泥，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膳食，“去找些东西来。”
赵忠急忙躬身，袍角几乎要擦着地面：“公子但说，老奴这就去寻！”
嬴子启的目光掠过屋内斑驳的土墙，最终定格在墙角两只半旧的陶罐上：“要一根结实的长绳，”说完顿了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向案几上锈迹斑斑的青铜灯盏，“将灯油洗净，灌满清水。另外……”他忽然转头看向赵忠，眼神锐利如鹰，“库房里那把旧矩尺，可还在？”
“矩尺？”赵忠愣神的刹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是匠人用来丈量的器具，公子要这东西做什么？
但多年的奴性让他立刻敛去所有疑惑，连连点头：“在的！虽有些年头，倒还能用。老奴这就去取！”说罢匆匆放下陶碗，脚步带起一阵灰尘，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绳子、清水、矩尺，公子今日的吩咐，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
兰芷苑本就是宫中最偏僻的角落，赵忠疾行的路上，只撞见几个同样被打发来扫洒的粗使宫人。
彼此目光相撞，皆是麻木的漠然。
他熟稔地绕到苑后破败的耳房，腐朽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
在堆积如山的旧物中翻找许久，终于摸到粗粝的麻绳，又从布满蛛网的木匣里翻出那把铜制矩尺——尺身虽已发暗，秦篆刻度却依然清晰可辨。
取水的过程更为艰难。宫中水井远在数重宫墙之外，且取水亦有森严等级。
赵忠垂首排在杂役末尾，任凭管事宦官的呵斥如雨点般落下，才好不容易用陶罐接满清水。
归途上，冰凉的井水时不时泼溅在他布满补丁的袍角，却不及心中的疑惑冰冷。
当他抱着东西返回时，嬴子启正立在窗前。糊着麻纸的木窗多处破损，寒风顺着缝隙灌进来，将他单薄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只见公子的指尖沿着窗框边缘缓缓移动，目光紧锁着歪斜的窗棂，仿佛要将每一处缝隙都刻进眼底。
“公子，东西备齐了。”赵忠将麻绳、铜灯盏和矩尺一一摆上案几，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嬴子启转身的瞬间，衣角带起一阵风。
他伸手拿起矩尺，冰凉的铜质触感从掌心传来，粗糙的刻度硌得生疼。
掂量片刻后又扯过麻绳，指尖用力拉扯测试韧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把绳子系在窗框左上角，要系紧。”嬴子启指着漏风最严重的那扇窗，话语简短却不容置疑。
待赵忠依言系好，他又指向对角支撑屋顶的木柱：“拉直绳子，系在柱底，务必保持水平。”
麻绳绷紧的刹那，一道深色斜线突兀地贯穿房间，仿佛割裂了凝滞的空气。
赵忠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只能小心翼翼地调整绳结。
而嬴子启已然蹲下身子，将矩尺直角边紧贴地面，缓缓抬起另一条边——直到边缘与悬空的麻绳完全重合。
那一刻，赵忠突然明白过来：公子竟是在用最简陋的工具，丈量地面的水平！
房间陷入诡异的寂静，唯有矩尺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和嬴子启低沉的自语：“此处低三寸……西北角积水果然不是偶然……窗框倾斜三度有余……”他时而用指尖在地面刻画标记，时而调整矩尺角度，专注的模样仿佛正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
赵忠站在一旁，看着公子苍白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仍紧盯着刻度的眼神，恍惚间竟觉得眼前人陌生得可怕——这与记忆中那个总被人欺凌的公子，当真是同一人？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嬴子启终于直起腰身，将矩尺重重搁在案几上。
他的目光扫过歪斜的窗棂、潮湿的墙角，最终落在那盏盛满清水的铜灯盏上。
当灯盏被平稳置于地面，荡漾的水面逐渐归于平静时，一幕骇人的景象映现在众人眼前——屋顶主梁的扭曲变形，竟在这小小的水面倒影中暴露无遗！某处榫卯接口的缝隙宽得能塞进手指，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这、这梁……”赵忠后退半步，后背撞上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在宫中伺候数十载，见过无数破旧宫室，却从未如此直观地目睹致命隐患。
这碗清水，竟成了照见危机的魔镜！若不是公子……他不敢再往下想，看向嬴子启的眼神里，已然盛满敬畏与恐惧。
嬴子启望着水面倒影，神色未有丝毫波动。
他修长的手指点向最危险的梁柱接口，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明日，寻些结实木料，再备齐修缮工具。”
他转身环视整个房间，漏风的窗、倾斜的墙、摇摇欲坠的梁，都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这屋子，该修了。”
赵忠望着公子挺直的脊背，忽然发现那单薄的身影竟撑起了整片阴影。
他用力点头，浑浊的眼眶微微发烫——在这冰冷的兰芷苑，沉寂多年的希望，终于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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