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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搜查与虾头

啼意溪

黑暗中,那枚小小的草莓发卡硌在掌心,像一枚滚烫的烙印。额头抵着冰冷坚硬的膝盖,每一次无声的“林晚”在心底嘶吼,都带来一阵灵魂深处的战栗。恐惧并未远去,它只是暂时蛰伏在骨髓深处,随着每一次心跳,提醒着我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身体抖得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寒冷、疼痛、饥饿和灭顶的恐惧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死死困在这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脚底的伤口在寂静中灼烧,脸颊和脖子上的灼痛感也清晰起来。小慧留下的烫伤膏和碘伏就在手边,冰凉的触感提醒着黑暗中那点微弱的善意,却无法温暖被恐惧冻僵的四肢。

我摸索着,用颤抖的手指拧开碘伏的小瓶盖。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霓虹光,勉强看清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关节被钢丝球磨破了皮,几处细小的伤口边缘红肿,渗着血丝。脚底板更是惨不忍睹,被粗糙地面磨破的水泡边缘翻卷,混着油污和血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狰狞可怖。

冰凉的碘伏棉签触碰到伤口,尖锐的刺痛让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处理着手脚上那些细小的、却钻心疼的伤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疲惫到极点的神经。药膏涂抹在脸上和脖子被洗洁精灼伤的地方,带来一丝短暂的冰凉舒缓。

做完这一切,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重新蜷缩起来,将那管小小的烫伤膏和剩下的一点碘伏纱布,连同那枚草莓发卡,一起紧紧捂在贴近心口的位置。冰冷的药膏管和发卡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痛感。

睡意早已被恐惧驱逐得无影无踪。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高度紧张的清醒之间痛苦地撕扯。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楼下传来的每一丝异响:老板娘偶尔烦躁的咳嗽,小慧轻手轻脚收拾东西的窸窣声,甚至远处街道上夜归车辆的引擎声……任何一点稍大的动静,都让我的心脏骤然紧缩,身体瞬间绷紧。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爬行。窗外的霓虹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无声地移动、变幻。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彻底安静下来。死寂像冰冷的潮水,重新淹没了这小小的阁楼。

就在意识因为疲惫而开始模糊,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拖入昏睡的边缘时——

“砰!砰!砰!”

楼下前厅的方向,猛地传来几声极其粗暴、毫不客气的砸门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凌晨时分,像重锤狠狠砸在鼓面上,震得整个小楼似乎都跟着颤了一下!

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失控的引擎般疯狂地飙起!血液轰地一声冲上头顶!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来了!

是他们来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猛地攥紧了我的喉咙和心脏!窒息感瞬间袭来!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像受惊的壁虎,猛地从冰冷的床板上弹起,蜷缩着滚落到地面!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墙壁!整个人缩进床板与墙角形成的、最狭窄黑暗的阴影里!怀里的塑料盒、药膏和发卡被我死死地压在胸前,像最后的盾牌。

“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楼下传来老板娘被惊醒的、带着浓重睡意和暴躁的吼声,紧接着是拖鞋啪嗒啪嗒跑动的声音。

砸门声停了一下,随即是门锁被粗暴拧开的“咔哒”声,接着是沉重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踏入了前厅。

“你们……你们找谁?” 老板娘的声音瞬间变了调,睡意全无,只剩下一种面对强大威胁时本能的惊惶和强装的镇定。

没有回答。

只有几声沉闷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在前厅里移动。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几秒钟后,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男声响起,像金属摩擦:

“找人。”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楼板,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

“找……找什么人?”老板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一个女人。”冰冷的男声没有任何停顿,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叫林晚。二十出头,黑色长发,身高大约165。昨天下午失踪。有人看见她最后出现在这片区域。” 他的描述简洁、精准,像一张冰冷的通缉令。

“林……林晚?”老板娘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夸张的困惑,“不认识啊!真不认识!我们这小破店,来来去去都是熟客,没……”

“搜。”

冰冷的男声打断了她毫无底气的辩解,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命令。

“搜?!这……这不太好吧?我们这……” 老板娘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抗拒和慌乱。

“老板。”另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警告的意味,“配合一点。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找到人,对大家都好。”

接着,是老板娘被强行推到一边发出的惊呼和踉跄声。

沉重的脚步声不再局限于前厅,开始向楼梯口移动!皮靴踏在老旧水泥楼梯上的声音,沉重、清晰,带着回音,像死亡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耳膜,也敲击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们上来了!

他们要搜上来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身体抖得无法控制,牙齿格格作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藏起来!不能被找到!绝对不能!

目光在狭小、黑暗、几乎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房间里疯狂扫视!床底下?太浅!衣柜?根本没有!窗户?外面是死胡同!目光最终绝望地定格在那个廉价的塑料储物盒上——太小了,根本藏不住人!

脚步声已经到了楼梯平台!沉重的皮靴声像重锤,每一下都砸在我的心脏上!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勒紧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哗啦——哐当——!”

楼下厨房的方向,猛地传来一声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像是整摞碗碟被打翻在地!

紧接着,是小慧带着哭腔的、无比惊惶的尖叫:“啊——!对不起对不起!老板娘!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脚滑了!碗……碗全摔碎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按下了暂停键!

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猛地顿住了!

“怎么回事?!”楼下那个冰冷的男声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和怒意。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老板娘的声音瞬间飙高了八度,充满了真实的、撕心裂肺的心疼和愤怒,“你个死丫头!毛手毛脚的!那一摞都是新进的碗啊!要死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碎片扎到人怎么办!” 她的骂声像连珠炮一样砸下去,夹杂着对碗碟碎裂的心疼和对小慧的斥责,瞬间将前厅和楼梯上的紧张气氛搅得一片混乱。

楼梯上沉默了几秒。那个冰冷的男声似乎在权衡。厨房里传来的巨大动静、老板娘夸张的骂声和小慧的哭腔,显然比楼上这个可能空无一人的小阁楼更有“搜查价值”,或者更麻烦。

“……去看看。”冰冷的男声最终下了指令,带着一丝烦躁。

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折返,向下走去,伴随着老板娘喋喋不休的心疼咒骂和小慧压抑的抽泣。

脚步声消失在通往厨房的油腻门帘后。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全身!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我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后背紧贴着粗糙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像打开了闸门,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楼下厨房的混乱还在继续。老板娘尖锐的骂声,小慧带着哭腔的辩解,还有碗碟碎片被扫起时发出的刺耳刮擦声,清晰地传来。这平日里令人烦躁的噪音,此刻却成了最动听的屏障。

我蜷缩在黑暗的墙角,身体因为过度惊吓和虚脱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耳朵依旧竖着,捕捉着楼下厨房里的动静。那几个冰冷的声音似乎在厨房里停留盘问了几句,老板娘的回答带着夸张的抱怨和撇清,小慧的哭声也适时地响起。

终于,那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响起,离开了厨房,回到了前厅。短暂的交谈声后,是玻璃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声音。

走了?

真的走了吗?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猛烈地撕扯着。我依旧不敢动,像一尊石像,凝固在冰冷的黑暗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楼下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老板娘刻意拔高的、带着余怒的骂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像是在确认什么。

“……笨死了!眼睛长后脑勺了?!……赶紧弄干净!……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又过了不知多久,楼梯上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是老板娘那特有的、沉重的拖鞋声。

她走上二楼,脚步声在走廊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听我房间里的动静。然后,她走到了我的门前。

没有敲门。她直接推开了门。

走廊昏黄的灯光再次投射进来。老板娘肥胖的身影堵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散发着无形压力的山。

房间里弥漫着我身上浓重的冷汗味和碘伏的药味。

她沉默了几秒,目光在黑暗中扫视,最终落在我蜷缩在墙角、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刚才,”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某种冰冷的审视,“楼下摔了一摞新碗。” 她顿了顿,似乎在等我的反应。

我蜷缩在阴影里,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碗钱,从你工钱里扣。”她冷冷地宣布,语气不容置疑。然后,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警告,“还有……那几个‘大人物’,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们说……”老板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嘲弄,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来,“要找的那个‘替身’,好像……已经被处理掉了。”

“替身”。

“处理掉了”。

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猛地捅进我的耳朵,狠狠烫在最脆弱的地方!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窜头顶!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死死扼住!身体抖得像筛糠!

“所以,”老板娘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市井特有的、带着疲惫的冷漠,“你最好,真的只是‘林小梅’。”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名字,像在确认一个标签。“一个……只想在这儿混口饭吃、手脚麻利点的帮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依旧湿漉漉、沾着油污和冷汗的头发,还有缩在阴影里狼狈不堪的身体,最后,落在了我赤着的、伤痕累累的脚上。

她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像是对这副景象的终极评价。然后,她不再看我,转身,肥硕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砰。”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替身”。

“处理掉了”。

顾淮……他对外是这么说的吗?一个“被处理掉”的“替身”?像丢掉一件旧沙发套?一件“脏了”需要清理的物品?这就是我在他世界里的最终定位?连存在的痕迹,都要被彻底抹去?

巨大的屈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啃噬着心脏。比刚才直面搜查时的恐惧更甚,更绝望,更……锥心刺骨。

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彻底脱力,瘫软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水泥地,灰尘和冰冷的触感传来。

就在这灭顶的冰冷和屈辱中,手心那枚一直被死死攥着的草莓发卡,粗糙的塑料边缘,因为过度用力,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的皮肉里,带来尖锐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像一道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电流,猛地刺穿了那层冰冷的绝望!

不是!

我不是“替身”!

更不是被“处理掉”的垃圾!

我是林晚!

那个会为一枚塑料发卡开心、会为一管烫伤膏鼻酸、会为三百七十八块五毛拼命挣扎的林晚!

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孤注一掷的愤怒,猛地从冰冷的胸腔深处炸开!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

我猛地从地上撑起身体!不顾手脚的疼痛和虚脱!踉跄着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走廊里昏黄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楼下厨房的灯光还亮着,传来老板娘依旧带着怒气的、指使小慧收拾残局的骂声,还有碗碟碎片被扫入垃圾桶的刺耳刮擦声。

我赤着伤痕累累的脚,踩在冰冷粗糙、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一步步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每一步都牵扯着脚底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我走得异常坚定。

穿过弥漫着食物残渣和洗洁精味道的前厅。无视老板娘和小慧投来的惊愕目光(老板娘的眼神尤其复杂,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我径直走到巨大的洗碗池边。浑浊油腻的污水已经被放掉,但池壁上依旧残留着厚厚的油垢。地上还散落着一些没清理干净的、细小的碗碟碎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洗洁精味和食物残渣的酸腐气。

角落里,那个巨大的红色塑料泔水桶里,重新堆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残羹冷炙和油污混合物。旁边,扔着那把我用过的、沾满油污和泡沫的旧拖把。

我没有丝毫犹豫。

走过去,弯下腰,伸出依旧布满细小伤口的手,一把抓住了那把冰冷油腻的拖把杆!

粗糙的木杆摩擦着掌心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但我握得更紧。

然后,我拎起旁边那个装着半桶冷水的塑料桶(里面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液),将拖把头重重地摁了进去!冰冷浑浊的水花溅起,打湿了裤腿。

我直起身,拖着沉重的、吸饱了脏水的拖把,走向刚才小慧“不小心”打碎碗碟的地方——那里,油腻的地砖上,除了细小的碎片,还散落着几块踩烂的、沾着酱汁的虾头,一片狼藉,散发着更浓烈的馊臭味。

在老板娘和小慧惊愕、不解、甚至带着点看疯子般的目光注视下,我高高举起沉重的拖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吸饱了脏水的拖把头,砸在那片最污秽、最狼藉、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油污和虾头上!

“啪叽!”

一声沉闷又粘腻的巨响!

油腻浑浊的污水混合着虾头的碎渣和酱汁,瞬间四散飞溅!污秽的泥点溅到了我的裤脚上,鞋面上(虽然我赤着脚,但下意识的感觉),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手臂上!

浓烈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老板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后退一步,捂住了鼻子,眼神里的惊愕变成了不加掩饰的嫌恶:“你疯了?!刚弄干净……”

小慧也吓得捂住了嘴。

我充耳不闻。

只是低下头,看着那片被我砸得更加污秽不堪、泥泞一片的地面。油腻的脏水缓缓流淌,混着虾头的残渣,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画。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老板娘惊愕嫌恶的脸,越过小慧担忧不解的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依旧被霓虹点亮的城市夜空。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近乎冷酷的平静,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脏了。”

不是陈述地板。

是宣告过去。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弯下腰,更用力地、近乎凶狠地推动着沉重的拖把。粗糙的木杆摩擦着掌心的伤口,冰冷油腻的污水在脚下流淌、飞溅。每一次推动,都带着一种毁灭和重生的狠厉。

污秽的泥点溅在裤脚上。

浓烈的恶臭钻入鼻腔。

脚底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时发出尖锐的抗议。

但我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拖把杆,仿佛要将这污秽的地面,连同那个被“处理掉”的“替身”身份,一起狠狠地擦掉、碾碎!

脏了的地板,需要人擦。

而林晚,需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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