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了”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油腻湿滑的地砖上,也砸在老板娘和小慧惊愕的视线里。我弯着腰,不再看她们,只是发狠地、近乎自虐地推动着沉重的拖把。粗糙的木杆摩擦着掌心的伤口,冰冷油腻的污水在脚下肆意流淌、飞溅。每一次推动,都带着一种要将过去彻底碾碎的狠厉。污秽的泥点溅在裤脚,浓烈的恶臭钻入鼻腔,脚底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时发出尖锐的抗议,但这些都被一股更强大的、混杂着愤怒和决绝的力量压了下去。
直到那片被虾头酱汁污染的地面,被我拖得只剩下湿漉漉的、混合着洗洁精和消毒液味道的水渍,我才猛地停下。拄着拖把杆,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和溅起的脏水混在一起,顺着额角和脖颈往下淌,后背的衣衫湿透,紧贴着皮肤,冰凉黏腻。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麻木。
老板娘抱着胳膊,站在几步开外,脸上惊愕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市井算计的审视。她没再骂人,只是用那双精明的眼睛,像重新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一样,上上下下扫视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最后落在我紧握着拖把杆、指关节发白的手上。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声,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
“行了!收拾干净就滚上去睡!”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刻薄,“明早五点,晚一分钟,就给老娘滚蛋!” 说完,不再看我,转身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回了她自己的小隔间。
小慧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扫帚和簸箕,里面装着刚才打碎的碗碟碎片。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默默低下头,开始清理最后一点残局。
我松开拖把杆,那沉重的木杆“哐当”一声倒在地上。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摇摇欲坠。赤脚踩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寒意和脚底的刺痛再次清晰起来。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向楼梯。
爬上狭窄陡峭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重新回到那个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狭小空间。冰冷的空气包裹上来,身体因为刚才的剧烈劳动和湿冷衣衫,反而感觉不到太多寒意,只剩下一种透支后的麻木和虚脱。
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滑坐下去。塑料储物盒就在脚边。
身体彻底瘫软。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场无声的宣告和近乎发泄的拖地中用尽了。恐惧、愤怒、屈辱、虚脱……各种情绪像退潮后的泥沙,冰冷地沉淀在身体深处。脸颊和脖子上的灼痛,手脚上被碘伏处理过的细小伤口,脚底板磨破的水泡,还有掌心被拖把杆磨出的新伤……所有的疼痛感在寂静中重新变得清晰,密密麻麻地啃噬着神经。
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爪子,再次狠狠攥住了空空如也的胃袋。冰冷,绞痛。我摸索着,从塑料盒旁边拿起那个冷透变硬、被塑料袋包裹的白面馒头。馒头的表皮已经干硬发皱。我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粗糙、冰冷、没有任何味道,像在咀嚼木屑。喉咙干得冒烟,吞咽变得异常艰难。但我强迫自己,一口一口,机械地、近乎麻木地啃咬着。胃里因为食物的填充而发出痉挛般的蠕动,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饱腹感,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饥饿取代。
吃完那个冰冷的馒头,喉咙里的干渴感更甚。但我没有力气再去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手间。只是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
寒冷像无数条冰冷的蛇,开始从地面、从门板、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湿冷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像一层冰冷的铠甲。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从轻微的颤抖逐渐变成剧烈的筛糠。牙齿格格作响,像快要散架的木偶。手脚的疼痛在寒冷中变得更加尖锐,尤其是手指和脚趾,在冰冷麻木的尽头,开始传来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痒痛感。
是冻疮。
在冰冷油腻的污水里浸泡太久,又在寒夜里赤着脚走了那么久,冻疮找上门来了。
指尖红肿发亮,关节僵硬,又痒又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钻爬啃噬。脚趾在破胶鞋里闷了一天,又冻了一夜,此刻又红又肿,脚趾缝里更是痒痛钻心。这种痒痛比单纯的刺痛更磨人,更让人烦躁绝望。
我蜷缩着,将红肿发痒的手指紧紧夹在膝盖之间,用身体的重量去挤压那钻心的痒痛,试图获得一点短暂的缓解。脚趾也在冰冷的鞋面上互相摩擦。但无济于事。那深入骨髓的痒痛感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像一种无声的酷刑,折磨着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意识在寒冷、疼痛、饥饿和极度的疲惫中浮沉。昏昏沉沉,却又因为手脚的痒痛而无法真正入睡。楼下的动静彻底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在这半梦半醒、痛苦煎熬的边缘,走廊里突然传来老板娘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门外。
我的心猛地一紧!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痛苦感知在巨大的警觉面前暂时退去!她又来干什么?!难道是顾淮的人又回来了?还是她改变了主意?
黑暗中,我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没有敲门。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一下。反锁的插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打不开。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我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被放在地上的窸窣声。
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啪嗒啪嗒,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口。
走了?
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耳朵竖着,确认脚步声彻底消失。又等了很久,门外再无声息。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隐秘的期待撕扯着。她放了什么东西?
冻疮的痒痛感再次袭来,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我挣扎着,用红肿僵硬的手指,摸索着,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拧开了门锁的插销。
吱呀——
门被我推开一条极细的缝隙。
昏黄的走廊灯光泻进来一线。借着这点微弱的光,我低头看向门口的地面。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厚实的、印着“老地方家常菜馆”油渍商标的旧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状物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因为冻疮的痒痛和寒冷而僵硬颤抖。我极其小心地将那个塑料袋包裹的东西拿了进来。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老板娘身上残留的油烟和廉价雪花膏混合的气息。
迅速关上门,重新反锁。我蜷缩回黑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将那包东西放在膝盖上。手指因为冻疮的痒痛和激动而更加不听使唤,费了好大劲才解开那个被系得死紧的塑料袋结。
剥开厚厚的塑料袋。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不是什么食物,也不是被褥。
是一部手机。
一部非常老旧的、屏幕边缘已经磨花、塑料后壳也有裂痕的黑色直板手机。没有牌子,是那种早已被淘汰的、最廉价的老人机款式。手机下面,还压着一个同样老旧的、塑料外壳已经发黄的充电器。
手机?!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惊愕和更深的警惕瞬间攫住了我!老板娘给我一部手机?什么意思?试探?还是……陷阱?
手指因为冻疮的痒痛和冰冷的僵硬,几乎握不住这部冰冷的旧手机。我把它翻过来,仔细检查。电池是可拆卸的。我颤抖着抠开后盖,取出那块小小的、同样老旧的电池。里面没有安装电话卡。空荡荡的卡槽。
没有卡。
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依旧盘旋。她给我一部没有电话卡的旧手机做什么?让我联系谁?还是……仅仅是一个备用的通讯工具?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底层角落?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手机侧面的一个硬物凸起。
是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磨平的塑料按钮——内存卡插槽的挡板。
我的手指顿住了。
一个极其大胆、又极其荒谬的念头,像黑暗中的火花,猛地闪过脑海!
她藏起来的……会不会不仅仅是手机?
冻疮的痒痛感再次尖锐地袭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红肿的指尖和脚趾上。寒冷让我控制不住地发抖。但此刻,这部冰冷的旧手机,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我强忍着指尖的僵硬和痒痛,用尽力气,小心翼翼地抠开那个小小的塑料挡板。
里面……真的有一张小小的、指甲盖大小的内存卡!
它静静地躺在卡槽里,像一个被精心藏匿的秘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一股混杂着狂喜、恐惧和巨大疑惑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老板娘……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张内存卡里……藏着什么?
冻疮的痒痛还在肆虐。
寒冷依旧刺骨。
饥饿感也没有消失。
但此刻,所有的痛苦仿佛都被这部冰冷的旧手机和那张小小的内存卡暂时屏蔽了。
我紧紧攥着这部老旧、冰冷、沾着老板娘油污气息的手机,像攥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红肿发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更加疼痛,但我浑然不觉。
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磨花的塑料外壳,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冰冷的霓虹微光。
林晚。
活下去。
然后,揭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