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季的尾巴尖儿,余晖族的领地褪尽了最后一丝暖意。风粗暴地掠过裸露的岩石和光秃秃的灌木丛,卷起干燥的尘土和枯黄的草屑。
今天晚上,族群晚会便正式开展,现在余晖族的五个狼群几乎都到了。
流年低伏在一处低矮的岩石下,冰冷的岩石紧贴着她腹部的皮毛。她深灰色的毛发在黯淡天光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的色泽。
她的死死盯着下方不远处的狼群聚集地——那片被巨大风蚀岩拱卫着的、相对避风的洼地。
流年的母亲燃羽此时正处于那片洼地。
燃羽站在洼地中央一块微微凸起的岩石上,接受着几匹老狼的问候,在几个月前,老狼王之月外出,将代狼王的位置交给自己的女儿燃羽。
燃羽的体型在母狼中算得上高挑精悍,黑灰色的皮毛紧紧包裹着匀称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然而,流年知道,那看似稳固的位置下是汹涌的暗流。
自从母亲执意与那只居无定所的流浪公狼结为伴侣,她在族群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曾经敬畏的目光成了鄙夷的窃语,连最亲近的父亲之月,也收回了温情,只余下冰冷的审视。那个所谓的“伴侣”,在他们——她和噬影——断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懦夫”的骂名和母亲独自承受的嘲讽。流年还记得那些刺耳的议论,抽打在她幼小的自尊上,迫使她逃离了母亲的小狼群,躲进了舅舅断潞隞的狼群里寻求庇护。
“凭什么……”流年眼神阴狠,喉咙里滚动着无声的怨毒低语。
就因为不知何时开始,她的母亲,是个母的却妄想成王?
就因为那些愚蠢的、满脑子腐烂苔藓的老东西们,认为母狼不配统御狼群?
母狼只能去当那清心寡欲、不能繁衍的巫师?可恨!
她的视线扫过聚集地。大部分狼都显得无精打采,皮毛黯淡,肋骨在紧绷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落叶季的狩猎越来越艰难,领地时常会有两脚兽的陷阱。
可为什么隔壁启明族的猎物还算充沛?因为两脚兽不在他们的领地设陷阱?那些家伙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流年想不明白。
几匹年轻的公狼围在燃羽身边,眼神热切,其中就有流年的舅舅,也是燃羽的哥哥,断潞隞。
他暗褐色的庞大身躯正微微低着头,对燃羽说着什么,流年能感觉到那阴影里透出的、令人不安的寒意。
她讨厌断潞隞那种仿佛在算计着什么的眼神。
还有她的哥哥,噬影。那匹银灰色的公狼正和几匹同龄狼在不远处互相追逐扑咬,练习着狩猎的动作。
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单纯的兴奋,尾巴高高翘起,完全沉浸在那幼稚的游戏里。流年鄙夷地撇开目光。
蠢货!他根本不明白!他只知道傻乎乎地崇拜母亲,崇拜那个所谓的“代狼王”的空洞名号。
他也永远不会懂,当其他幼崽喊她“懦夫崽子”时,她缩在角落的屈辱。他凭什么能一直待在母亲身边,享受着母亲疲惫却依旧投注的关切目光?就因为他是个公的?
“噬影……”流年啃着这个名字,一丝冰冷的恶意在心底滋生。
凭什么他可以无忧无虑?凭什么母亲的目光总是更多地落在他身上?就因为他是公的?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如果……如果噬影不在了呢?母亲那饱含忧虑和疲惫的目光,是不是就能完全属于她了?这个念头让她微微战栗,是一种隐秘的、扭曲的兴奋。
就在这时,一阵饱含怒意和威压的咆哮声,从聚集地边缘压过来!
“嗷呜——!”
所有狼瞬间停止了动作,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
一头老狼,步履沉稳而沉重地踏入了洼地。他的体型依旧庞大,骨架宽厚,灰白色的皮毛覆盖着厚实的身躯,像一块饱经风霜却未曾崩裂的巨石。
岁月的痕迹深深镌刻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闪烁着久居高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意志。
他就是老狼王,之月。
他身后跟着几匹老狼。他们的出现,使洼地里的空气瞬间冻结。
燃羽站在岩石上,身体瞬间绷紧,颈部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她昂起头,黑灰色的皮毛在低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凝重,迎向父亲那双审视的、带着毫不掩饰轻蔑的眼睛。
“燃羽。”老狼王的声音苍老却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岩石上,“落叶将尽,狼群将聚。我当初把代狼王的位置交给你,你为余晖族贡献了几头肥硕的猎物?又填饱了几匹幼崽饥饿的肚子?”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洼地里那些瘦骨嶙峋的狼,最终落回燃羽身上,带着赤裸裸的嘲弄。“还是说,你的本事,只够用来……站在这里发号施令?”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父王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打在燃羽身上,抽打在“母狼”这个身份上。
洼地里一片死寂。
和燃羽关系好的狼,愤怒地低吼着,却被断潞隞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他站在父亲之月和妹妹燃羽的中间,像一道沉默的阴影。
燃羽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咆哮。她想告诉父亲她与那只流浪公狼相恋,不是因为母狼天生的多情,她不懦弱,她不无能。之月认为母狼不能成王是错的,代狼王自己做得很好,自己能成王。
燃羽能感受到身后狼群投来的目光。
“猎物稀少,陷阱遍布,非我一狼之过。”燃羽克制了自己的愤怒,声音低沉,“父王,你统领狼群时,难道落叶季的猎物就能从天而降?”
“无能就是无能!找什么借口!当初之月将代狼王之位交给你已经是仁慈了!母狼就该待在洞穴里舔崽子,逞什么强管事?月神都不会垂青于你!——而且就凭你只会爱上一个居无定所的懦夫?!”之月旁边一匹健壮的狼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燃羽脸上。
燃羽眼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住口!我的力量与獠牙,岂容你这等朽木评判?!月神垂青于勇者与智者,而非朽木!无能的是固守陈规、让族群在饥饿中哀嚎的你们!我的伴侣是勇士,不是懦夫!他的去向,轮不到你们污蔑!——而且而我的王位,不是靠施舍得来!那就用爪牙来证明,谁才配得上月神的注视!”
她猛地从岩石上跃下,四爪重重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她身体低伏,獠牙闪烁着寒光,死死锁定老狼王之月。
“吼——!”老狼王发出一声震怒的、咆哮,巨大的身躯猛地前倾,同样摆出了战斗姿态。
父女间最后一丝血脉温情,此刻已被冰冷的杀意彻底斩断。他们眼中只剩下对手,只剩下王座前你死我活的敌人。
之月身边的几匹老狼也纷纷龇牙低吼,形成压迫的阵势。
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血腥的冲突一触即发!
然而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父王请息怒。”
断潞隞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挡在了剑拔弩张的两者之间。
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沉稳而清晰:“狼群汇聚,正需领袖定心。此时内斗,消耗的是余晖族的力量。孰强孰弱,孰优孰劣,”他顿了顿,目光刻意在老父亲和妹妹之间转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煽动,“不如就在这月神见证之地,让爪牙与意志说话?胜者,为王,承月神恩赐;败者,臣服,或离去。岂不更显荣耀?”
老狼王之月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审视着断潞隞,又看向燃羽。燃羽的年轻和母狼的身份,在他眼中依旧是致命的弱点。
他相信自己的力量和经验足以碾压这个不自量力的挑战者。
公开击败她,不仅夺回王位,更能彻底粉碎“母狼”涉足权力的荒谬苗头!
“好!”老狼王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胜券在握的倨傲,“燃羽,你可敢在月神与众狼面前,接受我的挑战?就在此地,此刻!”
燃羽挺直脊背,黑灰色的皮毛在寒风中猎拂动。她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斩钉截铁:
“有何不敢!”
挑战的号角,在余晖族的领地上空,由寒风奏响。
……
风蚀岩的洼地中心,一片相对平坦的硬地被清理出来,作为角斗场。
余晖族所有的狼——饥饿的、疲惫的、好奇的、心怀叵测的——都围拢在周围,屏息凝神。
场地中央,两匹狼相对而立。
一方,是老狼王之月。灰白色的身躯如同风化的巨岩,矗立在惨淡的天光下,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重威严。
另一方,是燃羽。黑灰色的皮毛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勾勒出精悍流畅的线条。
流年挤在围观狼群最前面。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担忧,而是因为一种扭曲的兴奋和期待。
她看着母亲光洁的脖颈,想象着那上面佩戴月赐的光芒,嫉妒像毒藤缠绕。
但同时,一个恶毒的念头盘旋:如果母亲输了……被撕碎……那该多么“愉悦”?她舔着尖牙,目光扫过那些对母亲充满敌意的老狼,快意涌上心头。
一声苍凉而肃穆的狼嚎从场地边缘一块较高的岩石上响起。余晖族的巫师,露斑尘,一匹皮毛沙色、眼神深邃如古井的老母狼,象征着月神意志的传达。
“月神在上,见证此战!”露斑尘眼神深邃,她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悲伤,“胜者,承月神恩赐,为王!败者,臣服,或离去!”
“吼——!”
老狼王之月率先发动了攻击!巨大的灰白色身躯爆发出狂猛的速度,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直扑燃羽!血盆大口张开,獠牙闪烁着森白寒光,目标直取咽喉!意图一击必杀!
狼群中响起压抑的惊呼!
燃羽没有硬撼!就在老狼王即将扑到的瞬间,她身体猛地一矮,以毫厘之差从老狼王庞大的身躯下方极其灵巧地滑了过去!
同时,她后腿如同强韧的弹簧,狠狠蹬在老狼王扑空后暴露出的柔软腹部!
“砰!”沉闷的撞击声!
老狼王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庞大的身躯被这巧妙而精准的一蹬改变了方向,重重地砸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碎石飞溅!
燃羽没有丝毫停顿!滑开、蹬击、落地、转身,动作一气呵成!在老狼王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瞬间,她如同黑色的闪电,再次扑上!目标直指老狼王相对脆弱的侧颈!
快!狠!准!
然而,老狼王身经百战。剧痛和羞辱让他爆发凶性,他猛地一扭脖子,用厚实坚韧的肩胛硬扛燃羽的撕咬!獠牙深陷皮肉,鲜血涌出!
“嗷——!”老狼王狂怒咆哮,巨大的头颅狠狠向后顶撞!同时,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狠狠拍向燃羽的头颅!
燃羽瞳孔骤缩!果断松口,身体借助顶撞力急退!巨爪带着劲风擦过额角!
“嗤!”几缕黑灰毛发带着血珠飞起!
燃羽踉跄后退,额角火辣辣疼痛,鲜血淌下。老狼王趁机翻身而起,浑浊眼中杀意更炽,喘息粗重,攻势更加疯狂,完全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战斗瞬间进入最血腥残酷的缠斗。
利爪撕扯,獠牙碰撞,肌肉撞击的闷响,痛苦的咆哮,粗重的喘息……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两匹代表着新旧意志的狼,为了王位,为了生存,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资格,进行着最原始的厮杀!
鲜血飞溅,染红了冰冷的土地。每一次闪避,每一次撕咬,都牵动众狼的心。
流年看得浑身发抖。她看着母亲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看着黑灰色皮毛被鲜血浸透,看着母亲在力量劣势下一次次险象环生……
流年心中扭曲的兴奋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慌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悸动。
战斗持续,时间流逝。老狼王的力量在流逝,疯狂攻击显露出疲态。
燃羽的呼吸带着灼痛,失血让她眼前发黑,动作迟缓。但她眼中的火焰从未熄灭!
终于,机会降临!
老狼王一次凶狠扑咬落空,庞大身躯因惯性失衡!他后腿蹬地稳住身体,整个胸腹要害完全暴露!
燃羽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痛苦、疲惫被压缩到极致,化为最后、最决绝的爆发!
她没有丝毫犹豫,压榨出最后力量,如同离弦之箭,无视可能回防的利爪,直扑那毫无防备的咽喉!
快!超越极限的快!
黑色的身影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噗嗤——!”
利齿切入皮肉、穿透气管的闷响,清晰地传遍死寂的洼地!
时间静止。
老狼王之月庞大的身躯僵住,浑浊眼睛瞪大到极致,充满惊愕和茫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鲜血如同喷泉,从他破碎的脖颈处汩汩涌出,染红灰白胸毛,也染红燃羽黑色的吻部。
燃羽死死咬住,用尽全身力气和重量向下、向后拖拽!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和老狼王一起轰然倒地!沉闷巨响!
老狼王剧烈抽搐几下,眼中光芒闪过一丝悲凉。庞大的身躯瘫软,鲜血在身下迅速蔓延。
燃羽松开口,踉跄着从尸体旁站起。浑身浴血的她额角淌血,滴落在地。她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牵扯全身伤口,身体因脱力和剧痛无法抑制地颤抖。但她站得笔直!
整个洼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呜咽,和燃羽粗重艰难的喘息。
所有的目光,敬畏、恐惧、难以置信、复杂难言……都聚焦在那个浴血挺立的身影上。
就在这时,异象陡生!
一缕清冷、纯粹、仿佛不属于这尘世的银色光辉,毫无征兆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穿透而下!它像一道精准的光柱,不偏不倚地笼罩在燃羽染血的、昂起的头颅和光洁的脖颈之上!
那光芒是如此圣洁,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和浩瀚的气息,仿佛穿透了空间,直接来自那高悬于所有狼族信仰之巅的月亮!
就在所有狼惊愕的注视下,一圈清晰无比、仿佛由最纯净的月光凝结而成的白色痕迹,如同最精美的项链,缓缓浮现在燃羽染血的脖颈皮肤之上!
那光芒柔和而恒定,流淌着月华般的神圣光泽,将她整个头颅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威严的光晕里!
“月……月赐!”一匹老狼失声惊呼,声音因敬畏而颤抖。
“月神承认了她!”另一匹狼激动地低语。
狼群瞬间骚动起来,低沉的、充满敬畏的呜咽声此起彼伏。
月神!至高无上的月神!祂以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回应了这场血腥的挑战,降下了祂的恩赐与认可!
月神的意志,不可违逆!祂的选择,即是真理!
高处的岩石上,巫师露斑尘——这匹沙色母狼肃穆地仰望着那道光柱,眼中充满了对神迹的虔诚与震撼。
她缓缓低下头,看向场地中央那被神光笼罩、颈戴新生月赐的燃羽,声音庄严而洪亮,带着巫师沟通神意的力量,响彻整个洼地:
“月神在上!祂的意志已明!祂的恩赐已降!余晖族新王——燃月,加冕!此乃月神之谕,众生当奉!”
“燃月!燃月!燃月!”余晖族的狼群,无论年轻还是年迈,无论之前持何种态度,此刻都彻底震撼、慑服!——其中噬影这匹年轻狼的声音尤为响亮。
狂热的嚎叫声如同浪潮般爆发,席卷了整个领地!
流年呆呆地看着母亲。月光流淌在她染血的皮毛上,那圈刚刚浮现、散发着神圣光晕的月赐白痕亮得刺眼,也重得让她窒息。
胜利了……她真的……赢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撼、深入骨髓的嫉妒、茫然无措和一丝微弱到几乎被淹没的、源自血脉的骄傲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流年心中扭曲的堤坝。
她瞳孔深处,嫉妒和野心的毒火,在月神光辉的照耀下,燃烧得更加扭曲、更加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