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季的尾声，风已带上新雪锋利的预兆。
启明族的领地深处，巨杉林被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与沉郁的褐。白昼的光线是吝啬的，挣扎着穿透层层叠叠的枝桠，在林间空地上投下破碎、游移的光斑。
年轻的公狼夜，踏碎了一片覆盖着霜晶的枯叶。细微的碎裂声在他爪下响起，清脆得有些突兀。
他停下脚步，微微扬起吻部，深深吸入这熟悉又陌生的森林气息。空气清冽，带着针叶的微辛、腐殖土的微腥，还有远处尚未冻结的溪流送来的一缕水汽。
“哥！”一个轻快的声音撞碎了林的寂静，带着新生季草芽般的鲜嫩活力。
夜转过头。妹妹璇从一丛低矮的刺柏后轻盈地跳了出来。她体型娇小，皮毛是并不纯的黑色，映得一双充满好奇的琥珀色眼睛亮得惊人。她围着夜转了一圈，尾巴兴奋地小幅度摇晃着，带起几片落叶。
在故事开始前，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狼族的生存法则：三个族群——启明族、余晖族、影寂族生存在这片茂密的丛林里，每个族群新生季、炎日季会分成五个较小的狼群生活，每个小狼群的狼首大多是狼王的至亲、挚友率领。夜生活在启明族的红焰狼群，狼首就是红焰。而到了落叶季末，食物的寻觅愈发困难，这个时候狼王便会通过嗥叫召唤五个狼群，在全员到齐的当天晚上，以整个大族为单位召开族群晚会。白雪季到来时，三族便会和谐的在森林中心举办月圆晚会。
此时此刻，正是落叶季末。
今年的落叶季，猎物还算丰盛，族群的晚会时间也因此自然而然地向后推迟了些许。
“墨斗呢？”妹妹璇鼻翼翕动，左右张望，“不是说好一起标记西边界石吗？再磨蹭，余晖族那些家伙的尿骚味又要飘过来了！”她皱起小巧的鼻子，做了个夸张的嫌弃表情。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夜看向阴影。
老战士墨斗的身影从更幽暗的巨杉阴影里踱出。他体型壮硕，是经历过无数季节淬炼的骨架，灰褐色的皮毛厚重，像披着一层坚韧的树皮，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褪色的旧伤疤，无声诉说着过往。
他身后跟着一匹沉默的母狼，皮毛是黄色，眼神沉静如深潭，正是母狼半雪——她同时也是红焰的妹妹。两匹狼的气味交融，是爱人间特有的、稳固而温暖的标记。
“璇，”墨斗的声音低沉，“边界是爪与牙刻下的誓言，不是赛跑。耐心点。”他走到空地中央那棵最为粗壮、树皮皲裂的巨杉前。粗糙的树皮上，层层叠叠覆盖着不同年代、深浅不一的爪痕和齿印，那是启明族数代狼群共同捍卫的无声宣言。
墨斗后腿稳稳立定，前爪抬起，露出趾甲，对着那饱经沧桑的树皮，用力、缓慢、由上至下地划下三道深刻的崭新痕迹。他紧接着抬起后腿，精准地浇淋在新划痕的下方，宣告着所有权和不容侵犯的意志。
半雪安静地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温柔地追随着伴侣的动作，偶尔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密林，耳朵灵敏地捕捉着风带来的每一丝异动。她的存在，是墨斗刚硬标记里的一抹柔和底色。
“该你了，夜。”墨斗退开一步，示意年轻的公狼上前。
夜点点头，走向那棵巨杉。他体型流畅，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黑色的皮毛像浸透了最深沉的夜色。当他靠近树干，动作精准而沉稳，抬起前爪，利爪深深嵌入树皮，划痕的力道与角度，竟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娴熟。就在他后腿抬起，准备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时——
一阵风，打着旋儿从西边吹来，带着截然不同的气息，猛地灌入他们的鼻腔！
松针、阳光晒暖的岩石、某种辛辣的浆果气味……还有一股年轻公狼特有的、略带青涩却蓬勃的雄性气息！这气味属于余晖族！
璇瞬间炸了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充满警告的咆哮，身体伏低，目光如电般射向气味飘来的方向。而墨斗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颈毛根根耸立，喉间滚动着更具威胁的低吼。半雪无声地向前一步，与墨斗并肩而立。
林间光影晃动。
一头年轻的公狼出现在视野边缘。他体型比夜略小，充满少年狼特有的精悍，皮毛是独特的深灰与亮银交织。一双眼睛是罕见的冰蓝色，此刻写满了意外和紧张。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如此近距离地遭遇启明族的小队。他僵在原地，尾巴不安地低垂着，目光在夜、璇、墨斗和半雪身上飞快扫过。
是噬影。余晖族燃羽之子。
紧接着，另一个更具压迫感的身影，从噬影身后的林木间踱出。这匹公狼体型高大，骨架宽阔。他左耳残缺，但这是战士的勋章。他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野心，缓慢地扫过每一匹狼，最终定格在夜身上。
他是余晖族的一位狼首，断潞隞。
风似乎凝固了。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味在无形的界线上空激烈地碰撞、撕扯。枯叶仿佛也屏住了呼吸，不再飘落。
断潞隞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善意的弧度。他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牢牢钩在夜沉静的脸上。
墨斗粗壮的前肢肌肉贲张，利爪深深陷入泥土。
就在这千钧一发，剑拔弩张之际，夜动了。
他没有咆哮，没有炸毛，只是极其自然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恰到好处地挡在了墨斗与断潞隞无形的视线交锋线上，也稍稍遮蔽了璇愤怒的身影。他抬起头，黑色的皮毛在破碎的光线下仿佛吸收了所有躁动，只余下一种深海般的平静。琥珀色的眼睛直视断潞隞那双眼眸。
“边界石还立在那里，断潞隞。”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紧绷的空气，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力量，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
“你的爪子，似乎越界了。”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噬影的脚爪——那爪尖，正踩在一条由褪色爪痕和几块风化岩石模糊标出的分界线上。
噬影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窘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爪子彻底缩回了属于余晖族的一侧。断潞隞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阴冷地盯着夜，似乎在重新评估这匹年轻黑狼的分量。沉默如同实质。
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一声惊恐、稚嫩到极致的鹿鸣，像一支淬毒的冰箭，骤然撕裂了林间凝固的对峙！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密林深处，充满了生命濒临绝境的凄厉。紧接着，是沉重的奔跑声，树枝被猛烈撞击、折断的噼啪声，以及一种让所有掠食者血液本能加速的——慌不择路的恐惧气息！
一头刚离乳不久的幼鹿，瘦小的身躯覆盖着初冬的浅褐色绒毛，带着梅花斑点，像一团失控的毛球，从一丛茂密的金雀花后猛地撞了出来！它的一条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拖拽着，每一次蹬地都带来痛苦的抽搐，浓烈的血腥味随着它的狂奔迅速弥散开来。
幼鹿眼睛里倒映出现数匹巨狼，绝望瞬间淹没了它。它发出一声更加尖利刺耳的悲鸣，蹄子在地面打滑，竟慌不择路地朝着两拨狼中间、那棵刻满启明族印记的巨杉方向一头撞去！
掠食的本能在瞬间压倒了所有对峙的敌意。
墨斗低吼一声，身体如绷紧的弹簧猛然释放，庞大的灰色身影化作一道迅猛的闪电，直扑幼鹿奔逃的侧翼，经验老辣地封堵它转向密林的退路，随即又给了半雪一个眼神。
半雪几乎与他同时启动，身影灵巧地一折，默契地切向幼鹿可能斜窜的另一个角度。
璇的反应只比两位长辈慢了半拍，她金红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直接冲向幼鹿的正前方，试图迎头拦截！
“堵住它！”
噬影冰蓝色的眼睛瞬间被狩猎的兴奋点亮，几乎忘记了几秒钟前的对峙。他低伏身体，后腿发力就要冲刺！然而，他身旁那道暗褐色的庞大阴影比他更快！
断潞隞眼中闪过纯粹的、残忍的嗜血光芒。他右耳腾的竖起，残缺左耳的残毛也立了起来。
他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一块裹挟着腥风的沉重乌云，目标明确至极——幼鹿脆弱的脖颈！他后发先至，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璇扑击的路线，粗壮的脖颈肌肉隆起，血盆大口张开，森白的獠牙直噬猎物要害！那股暴戾的气息和绝对的力量碾压，让璇硬生生在空中扭身，惊险地避开了被他撞飞的厄运。
就在断潞隞的獠牙即将触碰到幼鹿颤抖的皮毛，死亡的腥风已将它柔软的绒毛吹得倒伏的刹那——
一道漆黑的身影，如同撕裂光影的刀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入！
是夜。
他的动作简洁、精准、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就在断潞隞的巨口即将合拢的瞬间，夜的身体猛地一沉一冲，肩胛狠狠撞在幼鹿相对完好的前侧肩胛部位！
“砰！”
一声闷响。力量用得极其巧妙，既非致命的冲击，又足以改变方向。
幼鹿被撞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瘦小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打着旋儿偏离了断潞隞的死亡扑杀轨迹，踉跄着朝另一侧倒去，恰好滚到了墨斗和半雪形成的包围圈边缘。
断潞隞志在必得的一口咬了个空！獠牙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他猛地扭头，暗褐色的瞳孔里燃烧起被愚弄的暴怒火焰，死死钉在那个坏了他“好事”的黑影身上。
“你！”断潞隞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
墨斗和半雪已经牢牢控制住了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幼鹿。半雪则警惕地守在旁边，目光在幼鹿和暴怒的断潞隞之间飞快扫视。
璇站稳身体，皮毛因为刚才的惊险和此刻的意外而微微炸开，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不解。
噬影也僵在原地，冰蓝色的眼睛看看自己狂怒的叔叔。
夜站在断潞隞几步之外，黑色的皮毛在透过林隙的微光下显得更加深沉。他微微喘息着。
面对断潞隞择人而噬的目光，他没有退缩，只是平静地迎视着，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沉寂。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在寂静的林间清晰无比：
“它断了腿，跑不远。”他的目光扫过幼鹿那条后腿，血腥味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散发出来。
“杀它，易如反掌。但一头被恐惧彻底摧毁、连挣扎都放弃的猎物……”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能给你的牙，带来多少荣耀的回响？断潞隞？”
最后那个名字，他念得很轻，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
断潞隞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他死死盯着夜，胸膛剧烈起伏。
“月神在上，这次落叶季的食物还算充沛。断潞隞，你这么做，对得起月神吗。”夜补充了一句。
断潞隞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将眼前这匹不知天高地厚的黑狼焚烧殆尽。然而，在那片深潭般的琥珀色注视下，在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话语里，某种更冰冷的东西，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匹年轻的启明族狼……不对劲！
墨斗按着幼鹿，沉声道：“幼兽，不足月。腿是旧伤，夹痕。”经验丰富的老战士一眼就判断出了幼鹿伤势的来源——那是两脚兽捕兽夹留下的残酷印记。这印证了夜的话。
断潞隞的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在夜沉静的脸上剐过，又在墨斗、半雪和那头废物的幼鹿身上扫过。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极度压抑、如同闷雷般的低吼。
“很好……”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充满了黏稠的威胁，“我断潞隞，记住了。”
他不再看任何狼，猛地转身，粗壮的尾巴如同钢鞭般狠狠扫过地面，击飞一片枯叶。他大步流星地朝着余晖族领地的方向走去。
“噬影！”断潞隞头也不回，厉声喝道。
噬影身体一颤，冰蓝色的眼睛最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夜的方向。银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金红与深褐交织的林木深处。
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尾巴尖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吓死我了……那个断潞隞，眼神好可怕！”她凑到夜身边，用脑袋蹭了蹭哥哥的肩膀，寻求着安慰和力量，“夜，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怎么敢……”她想起夜撞开幼鹿、直面断潞隞的那一幕，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墨斗松开了按着幼鹿的爪子。那幼鹿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和恐惧，瘫软在地，断腿处渗出的血染红了身下的落叶。墨斗低头嗅了嗅幼鹿的伤口：“是兽夹。活不长了。”他的声音带着战士见惯生死的淡漠，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半雪走到墨斗身边，轻轻挨着他，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她的目光却落在夜身上，带着深沉的探究。刚才的撞击时机，那种面对断潞隞滔天怒火时的超然平静……这不该属于一个两岁的年轻公狼。
夜依旧望着断潞隞和噬影消失的方向，黑色的侧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默。
“走吧。”夜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转过身，走向那棵刻满启明族印记的巨杉。
墨斗咬断脖颈前，先用鼻尖蹭了蹭幼鹿颤抖的耳朵——像在安抚，然后才低下头，动作干脆利落，结束了幼鹿的痛苦。
夜抬起前爪，重新在那古老的巨杉上，在墨斗新划的深刻痕迹旁，落下属于自己的爪印。
标记完成，他抬起头。目光却越过巨杉高耸的枝桠，投向林地上方那一方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风，不知何时转了向，带着更浓郁的湿冷气息，从西北方吹来，卷起满地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风中裹挟的，除了泥土和朽木的味道，似乎还有一种遥远而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不安悸动。
“要变天了。”墨斗的声音低沉，他抬头看了看那铅灰色、镶着血边的厚重云层，又深深吸了一口充满湿冷气息的风，灰褐色的眼睛里是战士对危险的本能警觉，“很大的风暴。”
夜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映着那抹暗红，也映着沉沉的暮色。
“不是风暴。”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却清晰地落在身边三匹狼的耳中。他迈开脚步，走向领地深处渐浓的暮色。
“是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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