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寄存处冰冷的石墙在身后无声地融入浓重的夜色。林晚像一道被恐惧和希望同时驱动的影子,在镇郊荒草萋萋的小路上疾行。背上那个旧帆布背包,此刻装着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用亡夫骨灰余温“烘焙”过的三十万现金。贴着脊背的硬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诡异的温热感,仿佛林俊冰冷的灵魂正透过层层防水塑料紧贴着她,无声地诅咒着。
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每一步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都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总觉得树影婆娑间藏着王桂香怨毒的眼睛或林梅尖利的呼叫。夜风穿过树林,呜咽着,像是无数亡灵的低语,让她汗毛倒竖。她抱紧胸前的背包,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入粗糙的帆布里。
终于,前方出现了老旧火车站那昏黄破败的灯光,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岛。凌晨三点的小站,空旷得令人心慌。售票窗口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林晚低着头,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递过去几张带着体温和汗湿的钞票,嘶哑地说:“一张去鹏城的硬座,最早的一班。”她的眼神躲闪,不敢与售票员有任何对视。
“KXXXX次,四点二十开,”男人懒洋洋地撕下车票递出来,“候车室右边。”
候车室里灯光惨白,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同样疲惫的旅人,大多倚着行李打盹。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灰尘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林晚选了最角落、光线最暗的一个位置,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她把背包放在腿上,双臂死死环抱着,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了一个防御性的姿态。每一次有人进出候车室,每一次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都让她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怀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每一次心跳都重重撞击着它。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呼吸,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殡仪馆冰冷的推床、婆婆揪头发时扭曲的脸、火化炉门关闭的轰鸣……还有那个樟木箱底暗格里刺目的粉红。罪恶感、恐惧感和一种极端亢奋交织在一起,在胃里翻搅。
“前往鹏城的KXXXX次列车开始检票了……”
广播里冰冷的电子音骤然响起,吓得林晚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抓起背包,随着人流涌向检票口。检票员粗糙的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窒息。那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看到了她背包里的秘密。她僵硬地低下头,接过检票员递回的车票一角,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过了检票口。
绿色的车厢犹如一条疲惫的铁龙,安静地卧在轨道上。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汗臭、脚臭、泡面味和陈年污垢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林晚随着人流挤进硬座车厢,找到了自己靠窗的位置。她把背包用力塞进座位下方最里面的角落,用脚死死抵住,然后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瘫坐下来。硬座的座椅冰冷硌人,但她毫无知觉。
火车在沉闷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站台昏黄的灯光逐渐后退,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小镇,那个禁锢了她三年、埋葬了她婚姻、此刻正被婆婆和小姑的怨毒目光笼罩的牢笼,终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一丝微弱的、夹杂着巨大惶恐的解脱感,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她心底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沉重的现实压力覆盖。
车厢里渐渐坐满了人。对面是一个打着震天呼噜的胖男人,旁边是一个抱着哭闹婴儿的年轻母亲,斜对角是几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满嘴脏话的年轻混混,正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打牌,劣质香烟的烟雾呛得人直流眼泪。
林晚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像一只极度受惊的鸟。她把脸转向冰冷的、蒙着一层水汽的车窗玻璃,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破碎的黑暗,偶尔闪过几点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她苍白憔悴的脸,深陷的眼窝,干裂起皮的嘴唇,还有那双写满惊惶和疲惫的眼睛。她死死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逃离了那个地狱。
时间在车轮单调的轰鸣声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列车员开始查票了。那身制服,那顶帽子,都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压迫感。当列车员走到她这一排时,林晚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冻结。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车票递过去。列车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几秒,又扫了一眼她紧紧贴在座位边缘、显得格外突兀的双腿(因为她正用脚死死抵着座位下的背包)。
“去哪儿的?”列车员例行公事地问。
“鹏……鹏城。”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列车员没再说什么,在票上打了孔,递还给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车厢尽头,林晚才敢大口喘息,像一条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水里,冷汗已经湿透了里衣。每一次查票都像一次死亡宣判前的复审。
饥饿如同细小的蚂蚁,开始在胃里啃噬。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只喝了几口冰冷的自来水。小推车“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叫卖声由远及近。食物的香气刺激着她的嗅觉,胃里一阵绞痛。她看着推车上热气腾腾的盒饭,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零钱——那是她从三十万里特意分开的一点零钱,为了应付路上的小额开销。只有几十块。
她犹豫了很久,直到卖饭的小推车即将离开这节车厢,才终于鼓起勇气,用极低的声音说:“一个……馒头。”
热乎乎的馒头拿在手里,散发着粮食朴实的香气。她小口小口地咬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每一口都咀嚼得很慢,不是因为美味,而是为了最大程度地缓解饥饿感,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窘迫。冰冷的自来水就着干硬的馒头咽下去,喉咙有些刺痛。
夜深了。车厢里的灯调暗了。婴儿停止了哭闹,胖男人的呼噜声更加肆无忌惮地回荡。那几个混混似乎也玩累了,歪在座位上打盹,但偶尔还是会发出几句含糊的梦话或突兀的笑声。
林晚不敢睡。
怀里那硬邦邦的存在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危险的临近。她害怕自己睡着了会说梦话,泄露秘密;害怕睡得太沉,背包被人偷走;害怕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那个噩梦般的小镇。她只能强撑着,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就用指甲狠狠掐自己的大腿内侧,用尖锐的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带着吸力,要将她疲惫的灵魂拖入深渊。她只能死死盯着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灯塔。
朦胧中,她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座位附近蹲下。是那个斜对面的花衬衫混混!他正鬼鬼祟祟地伸手,似乎想摸索她座位下的什么东西!
林晚的睡意瞬间被惊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睁开眼,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僵硬,几乎无法呼吸!她放在座位下的脚更加用力地死死抵住背包,身体也下意识地向窗户方向缩去!
那混混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露出一张带着痞气和邪气的年轻面孔,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他的目光在林晚惊恐的脸上和她紧紧蜷缩的身体上逡巡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林晚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完了!被发现了!他们要抢钱!婆婆和小姑的诅咒就要应验了!
就在林晚几乎要尖叫出声的瞬间,那混混却咧开嘴,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而看向她邻座放在地上的一个看起来崭新的旅行包。他伸出手,飞快地在那旅行包的侧袋里掏摸了一下,然后迅速缩回手,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塞进了自己怀里!动作快得如同闪电!
做完这一切,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甚至还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靠在椅背上继续假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原来……他只是个小偷!目标根本不是她!
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林晚紧绷的神经。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座椅靠背上,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的冷汗已经冰凉一片,手脚抑制不住地颤抖。刚才那一瞬间的极度恐惧,比她之前经历的所有恐惧加起来都要强烈。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怀揣着的,是怎样一个随时可能将她撕碎的致命漩涡。这不是逃离,这是真正的亡命之旅。
她更加用力地抱紧胸前的帆布包,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车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洋。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声,此刻听来,像是一声声沉闷的丧钟,又像是催促她奔赴未知刑场的鼓点。她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再看窗外飞逝的黑暗,也不敢再看车厢里任何一张面孔。只有怀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真实和唯一的恐惧之源。她像一个被流放的囚徒,蜷缩在绿皮火车昏暗的角落里,在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的气息中,在巨大的惶恐和疲惫的夹缝里,向着那个名为“鹏城”的、完全陌生的深渊,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