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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键盘上的新生

铜钱草

南方城市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城中村握手楼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如同密集的鼓点。空气闷热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林晚坐在启航IT培训中心那间闷热、混杂着汗味和泡面气息的教室里,额角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摊开的教材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红色错误提示(error)如同狰狞的眼,死死地盯着她。

又是一个死循环(infinite loop)。无论她怎么尝试修改那个条件判断语句,程序都顽固地卡在同一个地方,无情地吞噬着计算资源,最终崩溃。周围的键盘敲击声如同嘲讽的鼓点,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讲台上,那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稀疏的老师正唾沫横飞地讲着面向对象的高级特性,那些陌生的术语(封装、继承、多态)像天书一样砸过来,让她头晕目眩。

一个星期前,她还是一个连键盘字母都找不准的纯小白。“变量赋值”、“for循环”、“if条件”——这些基础概念像是深奥的密码,她只能靠死记硬背老师的示例代码硬啃下来。可当知识开始叠加,逻辑开始变得复杂,她就像一只跌入巨大迷宫的老鼠,每一次自以为找到出口,撞上的却都是冰冷的墙壁。

“林晚!”西装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打断了她对着屏幕发呆的绝望,“你这个订单管理模块的类设计,耦合度太高了!属性乱放,方法职责不清!重写!”他随手在她电脑屏幕上敲了几个红叉,毫无顾忌地展示给旁边几个凑过来看的男生看。那几个男生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脸颊火烧火燎。她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一万八的学费……那三十万里的第一笔巨款!难道就要这样打了水漂?成为这群人眼里的笑柄?成为这个冷漠城市里又一粒无声湮灭的尘埃?

不行!绝不行!

一股冰冷的狠劲猛地从心底窜起,如同寒流冻结了所有脆弱。她猛地抬起头,不再躲避老师的目光,也不再在意那些嗤笑。她死死盯着屏幕上刺眼的红叉,眼神锐利得像淬火的刀子,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她不懂?没关系!她可以一遍遍地撞!撞到懂为止!

下课铃一响,其他人如同出笼的鸟涌出去吃饭、休息、闲聊。林晚像钉子一样钉在座位上。她打开老师刚才批评的代码文件,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不懂?打开搜索引擎,把每一个不懂的名词敲进去。屏幕瞬间被弹出的大量解释网页淹没。她像饥渴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零散的知识碎片,在草稿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流程图,试图理解类与对象的关系、方法的调用逻辑。饿了,就从帆布包里掏出早上买的、已经冷硬的馒头,机械地啃着,眼睛始终没离开屏幕。

钱,是枷锁,也是鞭子。宿舍楼阴暗的公共水房里,她用冰凉刺骨的自来水狠狠冲洗着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蜡黄的脸,浓重的黑眼圈像两团化不开的墨,嘴唇干裂起皮。指尖因为长时间敲击键盘而粗糙肿胀,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污垢。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疲惫不堪、狼狈潦倒的女人,脑海里却闪过王桂香刻薄扭曲的脸、林梅算计的眼神、林俊遗照上那诡异的笑,还有那个塞满了新钞的樟木箱暗格……每一次从枕头下那个被保温袋层层包裹的塑料袋里抽出皱巴巴的钞票去买馒头时,指尖都像被烫伤。那是死人钱,是耻辱钱,更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必须榨干自己!必须成功!必须!

深夜,城中村的喧嚣渐渐沉寂。宿舍里其他五个女孩早已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只有林晚上铺的手机屏幕,还散发着幽蓝的光。她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播放的编程教学视频。讲师清晰地讲解着一个复杂的数据结构——二叉树。那些“根节点”、“叶子节点”、“前序遍历”的概念在她脑子里旋转、碰撞,像一团乱麻。

“前序遍历……根左右……”她喃喃自语,试图在脑子里勾勒那棵抽象的树。可当视频演示到递归调用遍历时,她的思维彻底卡壳了。递归函数自己调用自己?一层套一层?什么时候停止?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无论如何也转不动了。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紧了她的脖子。

学不会……根本学不会……

一万八……三十万……

克夫……扫把星……偷钱的贼……

死亡……

不如……死了算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她疲惫到了极点,黑暗的念头像沼泽里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冒上来。结束吧,结束这无休止的痛苦挣扎。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向枕头底下那个硬邦邦的保温袋。指尖触碰到冰冷厚实的塑料包装——那里面还有二十多万。她可以……她可以拿着这些钱……找个地方……

就在这念头即将占据上风的瞬间,保温袋角落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突起,硌了一下她的手指。她下意识地用指甲抠了抠。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暗褐色物质。

像……焦黑的塑料碎屑?或是……骨灰的凝结?

轰——!

殡仪馆火化炉门关闭的沉闷巨响,仿佛在她耳边炸开!

林俊那张冰冷僵硬、穿着深蓝寿衣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指尖触碰遗体时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滑腻感瞬间复苏!

还有那笔钱塞进去时,寿衣内衬布料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猛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林晚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齿深深嵌入皮肉,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一颤,瞬间从那个可怕的念头里挣脱出来!

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旧T恤。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在做什么?!她竟然想死?!想放弃?!她付出了什么?她触摸了冰冷的死亡!她把代表罪恶的钱塞进了亡夫的寿衣!她像个贼一样在深夜的骨灰寄存处摸索!她承受了火车上炼狱般的惊恐!她花掉了那带着骨灰味的钱!她把自己逼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不是为了在这个肮脏的城中村宿舍里悄无声息地腐烂掉!不是为了成全王桂香和林梅的诅咒!

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重新拿起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照亮了她惨白却异常狰狞的脸。她将视频进度条粗暴地拖回二叉树讲解的开始,调到最低播放速度。

“根节点……左子树……右子树……”

“递归基线条件……递归调用……”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一个概念一个概念地啃。看不懂?暂停!打开搜索引擎!搜二叉树图解!搜递归步骤分解!搜到能看懂为止!草稿纸不够了,就在手臂上写笔记!

手臂写满了?

找卫生纸!在皱巴巴的纸巾上画节点!画调用栈!

她像一个偏执狂,完全沉浸在与那棵抽象之树的搏斗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手臂上被咬出的深深牙印正在渗血。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冰冷的代码逻辑和那笔必须对得起的、带着罪恶烙印的巨款。

窗外,城中村廉价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闪烁着暧昧的光。时间悄然流逝,手机屏幕右上角显示着凌晨3:47。

终于!

当视频讲师清晰地画出递归调用栈的每一步变化时,当那张纸巾上被她画满了歪歪扭扭的节点和箭头时,那堵名为“递归”的高墙,轰然倒塌!

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穿透了思维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基线条件……栈帧弹出……”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是狂喜,而是一种从深渊边缘挣扎爬回、筋疲力尽后的虚脱和释然。

她颤抖着手,尝试着在编辑器里敲下自己理解后的递归遍历代码。敲下最后一个分号,按下运行键。

屏幕沉默了几秒。

然后,绿色的控制台输出窗口,清晰地、一行行地打印出了按前序排列的节点!

没有红色的错误!

成功了!

没有泪水,没有欢呼。林晚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胸腔里淤积了多年的冰冷绝望都一同吐了出来。她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精神松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臂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热流在血管里奔涌。

她活过来了。

又一次。

在这南方城市闷热潮湿的雨夜,在充斥着汗臭和绝望的城中村握手楼里,在冰冷的手机屏幕光下,在亡夫骨灰残余的冰冷触感的刺激下,那个在编程逻辑迷宫中撞得头破血流的林晚,用近乎自毁的疯狂,硬生生凿开了一条缝隙。

淋浴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滚烫的额头和手臂上的伤口。刺痛感让她更加清醒。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依旧苍白,眼底的血丝如同蛛网。但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茫然,而是多了一种经历生死搏杀后的沉淀,一种如同野草般、在废墟中也要挣扎向上的狠戾和沉静。

白天在课堂上,老师再次讲解一个复杂的多线程同步问题时,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林晚,带着一丝习惯性的轻视。但当他在白板上写出核心的同步机制代码片段时,林晚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里……用 ReentrantLock 的 tryLock 配合 Condition 的 await/signal,会不会比单纯的 synchronized 更灵活可控?避免死锁风险?”她没有看老师,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屏幕上,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语调却异常平稳。

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惊愕。

那个连类都设计不清的“小白”?那个整天对着错误提示发呆的“笨女人”?

讲台上的老师也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林晚,又仔细看了看自己写的代码片段。ReentrantLock?Condition?这些属于并发编程中进阶的知识点,他还没细讲!他怎么知道?而且……她提出的替代方案,逻辑上确实更优!

“你……你看过相关资料?”老师勉强压下惊讶,语气里第一次没有嘲讽,只剩下纯粹的诧异。

林晚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屏幕上赫然是一个她私下尝试模拟多线程消费者生产者问题的代码窗口,里面正用到了她刚才提到的 ReentrantLock 和 Condition。那是她昨晚啃到凌晨四点才勉强弄懂的东西。“昨晚……试着写了一下。”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老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将她提到的方案补充写在了白板上。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那些曾经轻视的目光里,第一次掺杂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林晚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屏幕,调试着一个线程池参数设置导致的任务堆积问题。指尖敲击键盘的节奏稳定而有力,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随手抹去。

窗外,鹏城的雨还在下,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这光海之下,是无数冰冷坚硬的水泥森林。林晚知道,前路依旧荆棘密布,黑暗未曾远离。怀里那保温袋的轮廓依旧沉重,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和罪恶的烙印。王桂香和林梅的影子如同跗骨之蛆,在记忆的角落里狰狞地窥视着。

但那又如何?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殡仪馆冰冷瓷砖上任人践踏、在丈夫拳脚下瑟瑟发抖的影子。

键盘冰冷的触感烙印在她的指尖,屏幕上跳动的代码是她搏杀的战利品。她用血泪和命,一点点凿开了这钢铁丛林的第一道缝隙。

活下去。

像铜钱草一样,在污浊的泥水里,也要挣扎着,向着光的方向,野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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