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程家阳向来秩序井然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涟漪。
接下来的几天，他陷入了某种罕见的混乱。工作效率史无前例地低下，会在审阅重要文件时走神，眼前浮现的是阮知微逃跑时泛红的耳尖和亮得惊人的眼睛；会在会议间歇，无意识地用手指触碰自己的侧脸，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柔软温热的触感。
他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失控了。
那个代表着“混乱”、“意外”和“不可控”的变量，不再仅仅是他观察和研究的对象，而是以一种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姿态，侵入了他的情感核心。
他试图用惯常的理性去分析这种陌生的情感。列出利弊，权衡风险。和阮知微在一起，意味着他需要持续接纳她带来的“无序”和“意外”，这与他追求绝对秩序和掌控的生活理念背道而驰。她是美术生，未来的道路充满不确定性；而他的事业轨迹清晰明确，是两条看似难以交汇的平行线。
理性告诉他，这太冒险，不符合效率最大化的原则。
可是，当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些冰冷的分析条目，而是她在大雨中抱着画具瑟瑟发抖的样子；是她在画廊里看画时专注沉静的侧脸；是她在咖啡馆里直言他“活在罩子里”的锐利；是她在放映厅里，手背传来的温热和黑暗中她低低的惊呼；是那个仓促却滚烫的吻……
这些感性的、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碎片，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暖流，轻易地冲垮了他用理性构筑的堤坝。
他发现，自己开始贪恋那种“混乱”中蕴含的生机，开始渴望那种“意外”带来的惊喜。他那座坚固的、安全的堡垒，在拥有了绝对秩序的同时，也拥有了令人窒息的空旷和冰冷。而阮知微，是唯一一个敢于、也能够凿开墙壁，将阳光和色彩带进来的人。
没有她的世界，精准，却苍白。
拥有她的世界，或许会麻烦不断，却……生机勃勃。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惧，又隐隐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兴奋。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接到了上级部门的正式谈话，鉴于他在多次重要外事活动和国际会议中展现出的卓越能力与沉稳素质，组织经过慎重考虑，拟选派他前往驻法国大使馆担任为期两年的随员翻译，这是一个极好的晋升机会和职业跳板。
谈话的领导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家阳，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个机会很多人求之不得，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尽快给我们答复。”
程家阳拿着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调函，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两年。法国。
这意味着他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刚刚开始发生微妙变化的一切，离开……阮知微。
空间的距离，时间的跨度，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刚刚萌生的、尚未说出口的情感面前。
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座熟悉的城市。它曾经是他秩序世界的一部分，规整，熟悉，安全。但现在，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这座城市在他眼里，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变得生动而令人留恋。
他该怎么办？
接受调派，意味着沿着既定的、光明的职业轨道稳步上升，但也可能意味着，与他生命中第一次出现的、如此鲜明而强烈的色彩失之交臂。
拒绝？他几乎能想象到领导和家人失望的眼神，以及未来可能面临的职业天花板。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理性权衡的处事原则。
理智与情感，秩序与冲动，未来与当下……这些他曾经能清晰界定的概念，此刻却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抉择”的痛苦。
他需要时间冷静，需要空间思考。
他没有立刻回复阮知微发来的、带着试探和关心的信息。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加班到深夜，试图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纷乱的思绪。
然而，书桌上那幅色彩流动的画和旁边的纸条，却像无声的质问，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个他试图暂时逃避的存在。
他想起阮知微说过的话：“你把自己关在那个透明的罩子里，隔绝了所有的‘混乱’和‘意外’，同时也隔绝了真实生活的温度和……可能性。”
他现在，不正是在试图重新躲回那个罩子里去吗？
因为害怕失控，害怕未知，所以选择最安全、最符合常规的路径。
可那条路径的尽头，会不会是他曾经嗤之以鼻的……“无趣”？
夜深人静，程家阳终于放下手中的笔，靠进椅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阮知微的对话框。她的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下午：“你最近好像很忙？注意休息。”
简单的话语，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心。
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没有回复。
他需要做一个决定。
一个关于他未来人生走向的，至关重要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不再仅仅关乎理性、秩序和职业规划。
更关乎，他是否愿意，为了那一抹闯入他世界的、浓烈而温暖的色彩，去拥抱一份充满“不确定性”却“真实”的可能。
夜色深沉，城市沉睡。
唯有他办公室的灯，亮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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