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咖啡馆的坦白后,程家阳和阮知微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休战,或者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观察期。他们没有再刻意联系,但某种无形的纽带,仿佛已经将两个平行的世界悄然连接。
程家阳的生活依旧忙碌。一场接一场的会议,一份接一份的翻译稿,行程表排得密不透风。他依然是那个严谨、高效、令人信赖的程翻译官。
但有些变化,细碎而真实地发生着。
他会允许自己在高强度工作后,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纯粹地发呆几分钟,看着楼下如织的车流和远处模糊的天际线,什么也不想,只是感受着时间的流逝。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浪费。
他会注意到助理今天换了一条颜色鲜亮的丝巾,并在她汇报完工作后,简单地说一句“丝巾很衬你”,换来对方受宠若惊又难掩欣喜的表情。
他甚至在一次非正式的内部聚餐中,面对同事起哄让他尝试一道极其辛辣的本地菜时,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真的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然后被辣得眼眶发红,猛灌了好几口水,引得大家善意地哄堂大笑。那一刻,他捂着火辣辣的喉咙,看着周围轻松的笑脸,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仿佛被那灼热的温度融化了一角。
他开始理解阮知微所说的“真实生活的温度”。那些计划外的、不完美的、甚至有些狼狈的瞬间,似乎……也并不全是坏事。
而另一边,阮知微的生活依旧被颜料、画布和天马行空的灵感填满。她筹备着期末的创作,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只是偶尔,在调色盘上混合出某种特别的蓝灰色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穿着同色系西装、眼神冷静的男人。
乔菲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的变化。她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问阮知微:“微微,你跟程师兄……是不是有情况了?”
阮知微总是矢口否认:“能有什么情况?就是……算是和解了吧。发现他那人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就是有点……轴得可怜。”
“轴得可怜?”乔菲咀嚼着这个词,眼睛亮晶晶的,“这评价可新鲜!以前你可是恨不得用‘冰山’‘机器人’来形容他!”
阮知微语塞,只好用画笔威胁要给她画个花脸,才堵住了乔菲的追问。
但她心里知道,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程家阳不再仅仅是一个符号,他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有困惑、有挣扎,甚至偶尔会流露出笨拙一面的人。这种认知,让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把他置于对立面。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深夜。
阮知微为了赶创作进度,在画室熬到了快凌晨。收拾好东西,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美院大楼。夜已深,校园里寂静无人,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孤零零的光晕。
初冬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拿出手机想叫车,却发现电量早已耗尽自动关机了。
真是倒霉透了!她看着黑屏的手机,心里一阵懊恼。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想拦到出租车几乎不可能。走回租住的公寓需要将近四十分钟,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一阵冷风吹来,她冻得瑟瑟发抖,鼻子发酸,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抱着沉重的画具,站在空旷的校门口,一时间有些茫然和无助。
就在这时,一束车灯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了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程家阳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似乎是刚从某个地方回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一丝疲惫,但在看到她时,明显露出了惊讶。
“阮知微?”他微微蹙眉,“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
阮知微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一时愣住,都忘了自己此刻的狼狈。冷风一吹,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画室赶作业,手机没电了……”
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委屈,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软糯的颤音,与平日里的清脆利落截然不同。
程家阳的目光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和抱着画具微微发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几乎没有犹豫,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先上车。”他接过她手里沉重的画架和背包,动作自然,不容拒绝。
阮知微被他半扶着坐进了副驾驶。车内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的身体,让她舒服得几乎喟叹出声。
程家阳将她的东西放进后备箱,重新坐回驾驶座,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他侧过头看着她:“地址?”
阮知微报出了公寓地址。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阮知微靠在舒适的座椅上,疲惫和寒冷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她偷偷侧目看向开车的程家阳。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侧脸线条在车内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他什么都没问,没有责备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去,没有说教她要注意安全,只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提供了最直接的帮助。
这种沉默的、不带任何评判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触动人心。
“谢谢你。”阮知微轻声说。
程家阳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以后不要熬这么晚,不安全。”
很平常的一句关心,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别样的分量。
阮知微心里微微一颤,低下头,看着自己还沾着些许颜料的手指,轻轻“嗯”了一声。
车子很快到了她公寓楼下。程家阳停好车,下来帮她拿出画具。
“快点上去吧。”他站在车边,夜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好。”阮知微接过东西,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站在夜色里,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程家阳,”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说完,不等他反应,她便抱着画具,快步跑进了公寓楼。
程家阳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许久没有动。
夜风吹拂着他微凉的脸颊,但他心里某个地方,却因为那句“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而泛起一丝陌生的、温热的暖流。
很好的人?
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简单,又这么……直击核心的词来形容过他。人们通常说他优秀,说他专业,说他严谨,说他难以接近。
“很好的人”……这评价,朴素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却又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深处某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褶皱。
他抬头,望向阮知微公寓窗口亮起的灯光,那一点暖黄的光晕,在这寒冷的深夜里,像一颗微小的星辰。
他意识到,阮知微不仅在他秩序的世界里凿开了裂痕。
她也在那裂痕深处,投下了一缕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