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深夜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湖面却并未完全恢复平静。程家阳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但某些东西确实不同了。他开始习惯在书桌前工作时，抬眼就能看到那幅色彩流动的画和旁边那张写着“呼吸感”的纸条。它们不再是他世界里的“异物”，反而成了某种……安静的陪伴。
他甚至主动询问了助理，关于美院期末展览的信息。助理很快回复，告知了展览的日期和地点，并贴心地补充了一句：“需要为您预留门票吗，程先生？”
程家阳看着邮件，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回复了两个字：“谢谢，暂时不用。”
他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去。以什么身份去？乔菲的学长？曾经合作过的翻译官？还是一个……单纯的观赏者？无论哪种身份，似乎都显得有些刻意。
就在他犹豫之际，乔菲主动找上了门。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阮知微。
“家阳师兄，这次你一定得帮帮忙！”乔菲的语气带着少见的焦急，“微微她们期末创作评审提前了，就在下周！她之前准备的那组作品，导师觉得概念上还差一点火候，建议她重做或者大改。时间这么紧，她都快急疯了！”
程家阳微微蹙眉：“概念上的问题？我恐怕在艺术创作上给不了她什么建议。”
“不是艺术创作本身！”乔菲连忙解释，“是作品阐述和理论支撑！微微她画画感觉一流，但一落到文字表达，尤其是需要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地阐述创作理念时，就有点……嗯，你懂的，比较随性。这次评审很严格，不光看作品，还要看书面报告和现场答辩。她之前的阐述稿被导师打回来两次了，说逻辑混乱，重点不清……”
乔菲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看着程家阳：“师兄，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但你是逻辑和语言组织方面的专家！能不能……抽一点点时间，帮她看看阐述稿，提点修改意见？不用涉及艺术层面，就帮她把语言和逻辑理顺就行！求你了！”
程家阳沉默着。这无疑又是一个计划外的请求，而且涉及到他并不熟悉的领域。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
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阮知微在画廊看画时专注的侧脸，在咖啡馆里直言他“活在罩子里”的锐利，以及那个寒冷的深夜，她冻得鼻尖发红、眼神无助的样子。
那个活得那么“raw”的女孩，此刻正被她不擅长的“秩序”所困。
“把她的稿子和导师的修改意见发给我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无波。
乔菲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几乎是立刻就把资料发到了他的邮箱。
当晚，程家阳在处理完自己的工作后，点开了那份名为《〈城市褶皱〉系列创作阐述》的文档。果然如乔菲所说，阮知微的文字充满了感性的描述和跳跃的思维，意象丰富，但逻辑线确实不够清晰，重点被淹没在大量的形容词和个人感悟里。
他拿出审阅重要翻译稿的专注度，开始逐字逐句地分析。他用不同颜色的标注，划出核心观点，理清论证层次，调整句子结构，让表达更精准、更有力。他并没有改变她原意的核心——那些关于捕捉城市被忽略的角落、记录时间痕迹、在秩序中寻找诗意之类的想法，他都能从她之前的画作和言行中感受到。他只是帮她搭建了一个更坚固的、能让外界更好理解她内心世界的语言框架。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他将修改后的版本和详细的修改说明一并发回给乔菲，并附言：“仅供参考，最终表述仍需尊重她本人的意愿和风格。”
他以为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他接到了阮知微直接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丝真诚的感激。
“程家阳，稿子我看了。”她开门见山，“谢谢你。真的……帮了大忙。”
“不客气。”程家阳回道，语气依旧平淡，“只是调整了表达方式。”
“不只是表达方式，”阮知微纠正他，语气认真，“你帮我理清了我自己都没想明白的逻辑。我以前总觉得，感觉到了就行，说不说得清楚无所谓。但现在发现，能把内心的想法清晰、有力量地表达出来，本身也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带着点自嘲：“看来我以前说你只会死抠语法，是有点偏颇了。精准的语言，确实有它的力量。”
这番坦诚的自我检讨，让程家阳有些意外。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她微微蹙着眉，却又不得不承认事实的别扭样子。
“各有所长。”他简略地回应，嘴角却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阮知微像是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轻快起来：“那个……为了表示感谢，等评审结束，我请你吃饭吧！地方你挑，不过太贵的我可能请不起，你知道的，穷学生一个。”
这是一个明确的、私人的邀约。
程家阳握着手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理智在提醒他保持距离，但某种更强烈的冲动，却让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好。”他听见自己说。
挂断电话后，程家阳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城市。冬日的阳光缺乏温度，却依然明亮。
他忽然想起阮知微说过的话：“你把自己关在那个透明的罩子里，隔绝了所有的‘混乱’和‘意外’，同时也隔绝了真实生活的温度和……可能性。”
他现在，似乎正在主动地，一步步走出那个罩子。
不是因为罩子不好，而是因为罩子外面的世界，有一个人，带着一身浓烈鲜活的色彩和不管不顾的勇气，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存在的模样。她像一簇跳动的星火，莽撞地闯入他井然有序的黑暗，不仅照亮了裂痕，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某种沉睡已久的……对温度和可能性的渴望。
他回到书桌前，再次点开助理之前发来的关于美院期末展览的邮件。
这一次，他回复道：“请帮我预留一张门票。”
他决定要去。
不是以任何冠冕堂皇的身份。
只是作为一个，想要去亲眼见证那簇星火，如何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绽放光芒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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