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龙在一种彬彬有礼的氛围中接近尾声。程家阳履行着他作为特邀顾问的职责,与法方代表、画廊主以及几位重要的赞助人进行了必要的交流。他的谈吐依旧优雅,应对依旧得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注意力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转角展区。
阮知微没有再来打扰他。她似乎对社交毫无兴趣,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徘徊在那个新锐展区,偶尔会在一件作品前驻足良久,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的植物,自顾自地吸收着艺术的养分。
活动正式结束,宾客们开始陆续道别离开。程家阳也与主办方负责人握手致意,准备离去。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角落,看到阮知微也正朝着出口方向走来,手里多了一份展览的宣传册。
两人在画廊门口再次不期而遇。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卷起她裙摆的一角。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芒在她清亮的眼底闪烁。
“阮小姐要回学校吗?”程家阳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这并非必要的寒暄。
阮知微似乎也有些意外,抬眼看他:“嗯,回美院。”
“这个时间,地铁可能比较拥挤。”程家阳继续说道,语气尽量显得平常,“我开车了,可以顺路送你一段。”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拙劣。美院和上外,以及他公寓的方向,并不能算完全顺路。
阮知微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一丝玩味,仿佛在判断他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是出于礼貌?还是……别的什么?
程家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补充道:“只是顺路。如果你不方便……”
“好啊。”阮知微忽然打断他,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带着点狡黠,“那就麻烦程翻译官了。正好,我有点问题,想在路上请教一下。”
她的爽快答应,反而让程家阳有些措手不及。他点了点头:“我的车停在那边。”
两人并肩朝着停车场走去。晚风吹拂,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与他车内的雪松香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太多交谈,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
坐进车里,程家阳熟练地发动引擎,平稳地驶入车流。车内空间密闭,那种属于她的、带着艺术工作室气息的味道更加清晰了。
“你想请教什么问题?”程家阳目视前方,率先打破了沉默。
阮知微侧过头,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问道:“今天沙龙上,那位法国评论家提到一个词,‘dépaysement’,你当时翻译成了‘陌生化抽离感’,我觉得很贴切。我想知道,这个词在法语里的本意,和你在翻译时选择的这个中文词汇之间,有没有什么更微妙的差别?”
这是一个纯粹专业领域的问题,关乎语言和概念的精确转换。
程家阳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但同时也松了口气。谈论专业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用清晰的语言解释道:“‘Dépaysement’ 本意是指离开熟悉环境后产生的迷失、不适感,带有一定的负面色彩。但在艺术评论的语境下,它更强调的是一种刻意制造的、使人跳出惯常认知框架的体验,这种体验可以是负面的,也可以是积极、富有启发性的。所以‘陌生化抽离感’这个译法,试图剥离其纯粹的负面含义,保留其核心的‘间离’效果,并强调这是一种主动的艺术手段……”
他条分缕析地讲解着,从词源到语境,再到翻译时的考量,逻辑严密,阐述清晰。阮知微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
“所以,翻译不仅仅是字对字的转换,更是一种在两种文化、两种思维模式之间的……重新诠释?”她若有所思地问。
“可以这么理解。”程家阳肯定了她的说法,“需要深刻理解源语言背后的文化逻辑和情感色彩,再用目标语言中最恰切的方式表达出来。”
“就像画画,”阮知微忽然接口道,“不是机械地复制对象,而是理解对象的内在结构和精神气质,再用自己的绘画语言把它‘翻译’到画布上。”
这个类比让程家阳再次感到意外。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望着窗外的流光溢彩,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沉静而专注。
她似乎总能找到一种奇特的方式,将她那个世界的逻辑,与他这个世界的规则联系起来。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那么尴尬,反而带着一种思想碰撞后的余韵。
车子驶近美院,在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阮知微示意他停车。
“就停这里吧,谢谢程翻译官。”她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不客气。”程家阳回应。
就在她推开车门的一瞬间,程家阳忽然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阮小姐。”
阮知微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程家阳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序,这是一种比面对最棘手的谈判还要陌生的紧张感。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在呐喊,阻止这明显“失控”的行为。
但某种更强大的冲动,压倒了理智。
他转过头,目光透过镜片,直直地看向她带着询问的眼睛,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语调问道:
“你明天……有时间吗?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他们的提拉米苏……据说很受艺术生欢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阮知微明显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邀约。来自程家阳的,非工作性质的,一起去吃提拉米苏的邀约?
这比听到他流畅地翻译一整本天书还让她震惊。
她看着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期待(?)的脸,脑子里飞快地闪过画廊里的对话,讲座上的纸条,还有乔菲那些“直觉”和“填补空缺”的论调。
晚风吹动着她的发丝,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她脸上突然升起的热度。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突如其来的、明显超出“各司其职”范围的邀约,像一颗投入湖面的深水炸弹,在她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程家阳也在等待她的回答。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冲动地,向一个代表着“混乱”和“意外”的女孩,发出这样一个完全不符合他行事风格的邀请。
这无疑是一次彻底的“失控”。
而他,正在忐忑地,等待着这场“失控”的审判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