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程家阳试图将注意力重新完全投入到工作中。他处理邮件，准备材料，主持内部会议，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常无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由阮知微带来的心绪不宁，并未真正平息。它像背景音一样潜伏着，在他专注的间隙悄然浮现。
周五下午，他按照行程，需要前往市中心一家高端画廊，参加一个小型的、与法国文化协会合作的艺术品鉴赏沙龙。这类活动通常带有半外交性质，旨在促进文化交流，他作为法语翻译界的翘楚，时常受邀担任此类活动的顾问或特邀嘉宾。
他到达画廊时，沙龙尚未正式开始。画廊内部空间开阔，灯光设计精妙，柔和地打在墙壁上悬挂的各类画作和雕塑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和优雅的低语声。衣香鬓影的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手持香槟，低声交谈。
程家阳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环境，与几位熟识的嘉宾点头致意。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风格各异的艺术品，大多是他能理解的古典或现代派作品，符合这种场合的调性。
然而，当他的视线转向一个相对僻静的转角展区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在那个角落里，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的身影——阮知微。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款式简洁，却衬得她脖颈和手臂的线条格外优美。她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端着酒杯社交，而是独自站在一幅尺寸不小的油画前，背对着他，仰着头，看得极其专注。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研究画面的某个细节，那副沉浸其中的样子，与周围略显浮华的社交氛围格格不入。
程家阳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很快注意到，那个转角展区似乎是一个小型的新锐艺术家推荐单元，展出的作品风格更大胆，更具实验性，与主展区的作品气质迥异。阮知微看的那幅画，用色极其大胆浓烈，构图充满张力，正是她会感兴趣的类型。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上前。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看画的样子很特别，不是走马观花的欣赏，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阅读”，仿佛要将画中的每一笔触、每一分色彩都吸纳进去。她的侧脸在画廊精心设计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柔和，与平日里那个带着点毛躁和尖锐的女孩判若两人。
这一刻，她完全属于那个色彩与线条的世界。
程家阳忽然想起她塞进同传间的那张纸条，想起上面“呼吸感”那三个字。此刻看着她的背影，他仿佛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词的含义。她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受拘束的“呼吸感”。
就在这时，阮知微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某种复杂的、带着点探究和了然的神情。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竖起防备的尖刺，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梢，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程家阳定了定神，迈步向她走去。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某个器官，跳动得比平时要快一些。
“阮小姐。”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静。
“程翻译官。”阮知微回应道，目光在他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上扫过，语气带着点调侃，“真是……哪里都能遇到您啊。看来您的业务范围，比我想象的还要广阔。”
她的话里带着刺，但不知为何，程家阳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有些有趣。
“工作需要。”他言简意赅地解释，目光转向她刚才欣赏的那幅画，“这幅作品……很特别。”
画面上是扭曲的城市天际线，色彩对比强烈，笔触狂放，充满了某种焦躁和不安的情绪。
阮知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嗯，作者试图表达现代都市的疏离感和内在的撕裂。技巧还稍显青涩，但情绪很真实，很 raw。”
她又用了“raw”这个词。
程家阳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看着画，眼神专注，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清晰而坚定。
“你似乎很欣赏这种……未经修饰的真实。”他说道。
阮知微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挑战：“难道程翻译官不觉得，很多时候，那些经过精心修饰、符合所有语法和规则的东西，反而失去了最打动人心的力量吗？就像……”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他一丝不苟的领带，“过于完美的翻译，有时候会不会也过滤掉了一些……原汁原味的东西？”
她的问题像一把小巧的匕首，再次精准地刺向他职业信仰的核心。
程家阳沉默了片刻。若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反驳，精准才是翻译的灵魂。但此刻，在经历了讲座上那个“raw”的瞬间，在收到了那张关于“呼吸感”的纸条后，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绝对。
“精准，是为了确保信息传递不失真。”他斟酌着词句，语气不再像过去那样不容置疑，“但或许……在某些情境下，保留一部分原生的、粗糙的质感，确实能更好地传递……情感层面的信息。”
这个回答，几乎等同于对他自己过去信条的一次微小“背叛”。
阮知微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某种更深的笑意，像阳光穿透了云层。
“看来程翻译官也不是那么……冥顽不灵嘛。”她语气轻松了些许。
这时，沙龙的主办方负责人看到了程家阳，热情地走过来与他打招呼。程家阳不得不暂时结束与阮知微的对话，转向社交场合。
阮知微看着他游刃有余地与那些西装革履的嘉宾们周旋，语气得体，举止优雅，完美地融入那个精致的世界。但她却莫名觉得，此刻的他，似乎比刚才站在画前，与她讨论“raw”和“精准”时，要遥远得多。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幅充满张力的画。
心里却忍不住想，程家阳那座秩序井然的堡垒内部，是不是也存在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raw”的渴望？
而这个念头，让她对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男人，产生了更深一层的好奇。
画廊的偶遇，像一场未经安排的实验。
让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在第三方的领域里，再次看到了彼此身上，那些既矛盾又似乎隐隐契合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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