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差十分,阮知微站在了上外逸夫楼报告厅的门口。与上次来法语角时的休闲随意不同,她今天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背上只背了一个装速写本和笔的帆布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闯入者。
报告厅门口有学生负责签到和发放同声传译耳机。她报上名字,负责的学生核对了一下名单,果然找到了“阮知微(特邀)”的字样,随即将一个黑色的耳机递给她,并示意她可以进入。
阮知微道了声谢,拿着耳机走进报告厅。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法语系的学生和老师,气氛严肃而专注。她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戴上了耳机。
耳机里暂时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她抬头望向主讲台,程家阳已经坐在了侧面的同传间玻璃箱里。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戴着专业的耳麦,正低头看着面前的资料,神情专注而冷峻,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像一台即将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阮知微收回目光,心里那点莫名的期待感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嘲。果然,只是“特邀听众”而已,大概在他眼里,她和台下任何一个学生没什么区别。
两点整,讲座准时开始。主持人简短介绍后,那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勒菲弗教授走上了讲台。他微笑着用法语开始了他的演讲。
几乎在同一时间,阮知微耳机里传来了程家阳清晰、平稳、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翻译声。
“……城市公共艺术,并非放置于公共空间的装饰品,它是一种话语,一种与城市肌理、与过往行人进行对话的尝试……”
程家阳的翻译精准而流畅,将教授略带哲学思辨的法语,转化为逻辑严密的中文。阮知微原本对理论不太感冒,但不得不承认,通过程家阳的转译,那些抽象的概念变得容易理解了许多。
她拿出速写本和炭笔,习惯性地开始记录。不过这次,她画的不是人像,而是随着教授的讲述和程家阳的翻译,在纸上勾勒出一些抽象的线条和符号,试图捕捉那些话语在她脑海中激发的视觉联想。
讲座深入进行,勒菲弗教授谈到了街头涂鸦的“非法性”与“生命力”,谈到了装置艺术对日常空间的“陌生化”干预。程家阳的翻译始终保持着极高的水准,术语准确,句式优雅。
然而,当教授展示一张巴黎某街区墙壁上巨大涂鸦的照片,并阐述其如何将社会批判与视觉狂欢结合时,阮知微注意到,程家阳的翻译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那不是失误,更像是在寻找一个最恰切的词语,来描述那种混合了愤怒、不羁与生命力的复杂状态。
耳机里,他的声音似乎比之前稍微低沉了一丝:“……这是一种……在秩序的边缘,用色彩和线条发出的、 raw (原始的、未加修饰的)呐喊。”
“Raw”。
这个英文单词被他直接用了出来,夹杂在流畅的中文翻译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无比精准。中文里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词能完全对应那种未经驯化、充满野性力量的感觉。
阮知微握着炭笔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望向同传间里的程家阳。他依旧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资料,侧脸线条冷硬。但她仿佛能感觉到,在那一刻,他惯常的冷静外壳下,有什么东西被那张充满张力的涂鸦照片,被教授的话语,轻轻地撬动了一下。
他并非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他只是用他习惯的方式——最精准的语言——去理解和转述。
而她,是用线条和色彩。
在这一刻,隔着玻璃,隔着人群,他们似乎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短暂地“同频”了。他找到了那个精准的词语,而她,在速写本上,用狂放的笔触,画下了一片混沌却充满力量的色块。
讲座继续进行。当教授谈到有些公共艺术作品因其“不可控”和“对既定秩序的挑战”而引发争议时,阮知微几乎能想象到程家阳会如何理解这种“不可控”。她甚至有点恶趣味地想,如果他裤腿上那抹蓝色,出现在他翻译的某个严肃国际会议上,算不算也是一种对秩序的“挑战”?
这个念头让她嘴角微微上扬。
提问环节开始。有几个学生和老师用法语或中文提出了问题,程家阳流畅地进行着双向传译。
阮知微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教授,又看了看同传间里那个一丝不苟的男人,心里那个关于“直接交流”的诱惑再次升起。她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主持人看到了她,将移动麦克风递了过来。
阮知微接过麦克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她清了清嗓子,用中文问道:“勒菲弗教授,您好。您刚才提到公共艺术与空间的‘对话’,以及其中的‘偶然性’和‘不可控性’。我想知道,在您看来,这种‘不可控’带来的意外效果,是否是公共艺术区别于博物馆艺术,其生命力所在?我们又该如何看待那些试图用严格规划和审查来消除这种‘不可控’的努力?”
她问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同传间。
程家阳也正透过玻璃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微讶,随即迅速收敛,恢复了专业的冷静。他对着麦克风,将她的问题清晰、准确、甚至将她语气里那点探究和挑战的意味也保留了几分,翻译成了法语。
勒菲弗教授听完翻译,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微笑着,用法语做出了长篇的回应。
程家阳的翻译紧随其后:“……很好的问题。是的,我认为这种‘不可控’带来的意外,正是公共艺术呼吸的方式。它打破了博物馆那种被预设、被框定的观赏模式,让艺术真正融入生活的流动……至于规划和审查,它们或许是维持城市秩序的必要手段,但过度的控制,无疑会扼杀这种呼吸,让公共艺术沦为另一种形式的‘室内装饰’……”
阮知微认真地听着,通过程家阳的转译,与远在法国的学者进行着思想的交流。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提出的问题,经由程家阳这座精准的桥梁,传递了过去,并带回了有价值的回应。
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学生们开始陆续退场。阮知微摘下耳机,收拾好东西,站在原地,看着同传间的门打开,程家阳和勒菲弗教授以及主持人一起走了出来,正在用流利的法语进行着最后的交流。
他似乎暂时脱不开身。
阮知微想了想,没有上前打扰。她拿出速写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快速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撕下那页纸,折好。
她走到程家阳刚才工作过的同传间门口,趁着没人注意,将折好的纸条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心情莫名轻快起来,转身随着人流离开了报告厅。
几分钟后,程家阳与教授道别,返回同传间取自己的物品。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条,展开。
纸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略显潦草、却带着独特笔锋的字:
“今天的翻译,很有‘呼吸感’。谢谢。PS:raw 用得很传神。”
程家阳看着这行字,指尖捏着纸张的边缘,久久没有动作。
报告厅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只有同传间里还亮着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在他紧抿的唇角边,投下一小片难以察觉的、柔和的阴影。
他抬起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呼吸感”三个字上,深沉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