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阳的助理效率很高,第二天下午,一份简洁的报告就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报告内容不多:阮知微,美院油画系大三学生,天赋颇受导师赏识,尤其擅长色彩运用和情感表达。近期并无大型个展,但下周学校艺术中心有一个小型的优秀学生作品联展,她有兩幅作品入选。
助理甚至还附上了艺术中心的具体位置和展览时间。
程家阳合上报告,指尖在光滑的实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对那个莽撞的美术生产生了什么特别的兴趣,这更像是一种……对未知领域的研究。一种试图理解那种“混乱”生命力来源的学术性探究。
他需要弄明白,为什么那抹蓝色,能如此顽固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周后,在一个难得的、没有会议和翻译任务的下午,程家阳驱车来到了美院。艺术中心是一座颇有设计感的现代建筑,与上外严谨学术的氛围截然不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颜料和松节油味道,让他微微蹙眉,但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驻足观看。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来,照亮了悬挂在墙上的各式画作。色彩在这里是绝对的主角,奔放、含蓄、写实、抽象……各种风格碰撞交融。
程家阳很快就在一个相对显眼的位置找到了阮知微的作品。
一共两幅。
一幅是静物,画的是堆在角落的画具——挤瘪的颜料管,沾染了五颜六色的调色板,几支笔毛散乱的画笔。构图看似随意,但光影处理得极其精妙,那些被大多数人视为杂乱甚至肮脏的物品,在她的笔下却焕发出一种被使用过的、充满生命痕迹的美感。尤其是那些干涸凝结的颜料,呈现出丰富而微妙的层次。
另一幅,则是人物肖像。画的是一个在街角拉二胡的盲人老者。老者满脸皱纹,眼神空洞,但微微仰起的脸上却有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沉浸。背景是虚化的、行色匆匆的城市人流,唯有老者和他手中的二胡是清晰的。画面的主色调是灰暗的,但老者脸颊上被夕阳勾勒出的那一线暖光,以及他手指按在琴弦上的那一点力度,却像划破黑暗的闪电,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程家阳在那幅肖像画前站了很久。
他不懂绘画技巧,不懂流派传承,但他能感受到画面传递出的强烈情绪。那是一种穿透表象,直抵灵魂深处的洞察力。它不规整,不完美,甚至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却比任何精雕细琢的完美作品都更能触动人心。
这和他所熟悉的、追求精准、客观、零误差的翻译世界,完全是两个维度。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那幅静物画上,看着那些被挤压、混合的颜料。就是这些看似混乱无序的色彩,构成了如此打动人心的画面。而他裤腿上那一点点蓝色,与这些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仿佛同源。
“程翻译官?”
一个带着明显惊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程家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转过身。阮知微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抱着几卷新的画纸,脸上写满了诧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上面不可避免地沾着些星星点点的颜料痕迹,牛仔裤的膝盖处也磨得有些发白。整个人看起来随意又……生动。和展厅里这些画作的气质莫名契合。
“阮小姐。”程家阳微微颔首,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阮知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墙上的画,眼神里的诧异更浓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一丝不苟、仿佛刚从财经杂志封面走下来的男人,与充满自由散漫气息的艺术展厅联系起来。
程家阳推了推眼镜,避开了她的问题,目光重新投向那幅肖像画:“这幅画,很有力量。”
阮知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缓和了些许:“谢谢。那天在江边看到的,他拉的是《二泉映月》。”
“你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你能‘听’到他的音乐。”程家阳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观察结果。
这句话让阮知微真正地感到意外了。她转过头,认真地打量起程家阳。他依旧站得笔直,侧脸线条冷硬,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但他这句话,却精准地戳中了她创作时最核心的感受。
她画的不只是一个人,是那首从他指尖流淌出的、饱含悲怆与坚韧的乐曲。
“你……”阮知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她最初认为的那样,只是一个冰冷的、只有规则没有感性的机器。
程家阳也转过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脸上。没有了那天的慌乱和窘迫,此刻的她,眼神清澈而专注,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感和直接。
“你的世界,”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似乎总是充满……意外和不确定。”
阮知微闻言,挑了挑眉,刚才那点因为他精准评价而产生的好感瞬间消散了些许。她抱起手臂,语气带着点挑衅:“所以呢?程翻译官是来视察‘混乱源头’的?还是来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又带了什么危险的‘物品’,准备随时破坏您完美的秩序?”
她的直白和尖锐让程家阳一时语塞。他确实存了探究的心思,但被她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习惯于迂回、精准、留有余地的语言交锋,而不是这样直来直往的碰撞。
“我并非这个意思。”他试图解释,但惯用的外交辞令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那是什么意思?”阮知微向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生命力,侵袭着他周围经过严格过滤的空气。“程翻译官,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被规划、被定义、被控制在安全线以内的。意外怎么了?不确定又怎么了?生活不就是由无数个意外和不确定组成的吗?如果一切都像翻译稿一样字斟句酌,分毫不差,那该多无趣?”
她的话语像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刻刀,试图撬开他坚固的外壳。
程家阳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对他那种生活方式的质疑甚至……怜悯。又是那种怜悯。
他抿紧了唇,下颌线绷紧。
无趣?
他的世界由最复杂的语法、最精妙的词汇、最严谨的逻辑构成,承载着不同文化碰撞的火花与重量,怎么会无趣?
可是,为什么在她这双清澈又大胆的眼睛注视下,他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竟然微微松动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或许吧。”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回了三个字,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那幅肖像画中老者脸上那线暖光。“但秩序,至少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裤腿上洗不掉的蓝色颜料。
比如,此刻心里这种陌生的、失控的躁动。
阮知微看着他明显回避的态度,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跟这种人争论,就像一拳打在冰冷的防弹玻璃上,除了自己手疼,毫无作用。
“看来我们永远无法互相理解。”她耸耸肩,抱起画纸,“您慢慢看,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离开,步伐轻快而随意,就像她画中的笔触,不受任何拘束。
程家阳没有回头,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画上,但眼神却没有聚焦。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规律,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他窥见的,不仅仅是画作中的裂痕与光芒。
似乎,还有他自己那看似完美无瑕的秩序世界里,一道被某种浓烈色彩悄然撞击出的,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