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的画室总是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气味，是松节油、亚麻仁油和各种颜料混合的味道，浓郁，甚至有些呛人，但对阮知微而言，这却是世界上最能让她安心和兴奋的气息。
已经是傍晚，画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巨大的窗户透进夕阳暖金色的余晖，将她面前那幅接近完成的画作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画布上捕捉的正是下午外滩的瞬间，光影处理得极佳，江面的波光和建筑的立体感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是，在画面的右下角，她下意识地用刮刀抹上了一小块浓郁得化不开的钴蓝色，与整体色调略显突兀，却又奇异地存在着，像一声无声的宣告。
她放下画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只有在画画的时候，她才能完全沉浸，忘记周遭的一切，包括白天那个小小的不愉快。
“阮知微！”
乔菲的声音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从画室门口传来。她提着一个印着红宝石字样的纸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喏，赔罪的奶油小方，还有你最喜欢的栗子蛋糕。”乔菲把纸袋放在一旁堆满画具的桌子上，凑过来看画，“哇！微微，你这幅也太棒了吧！这光影，绝了！”
阮知微白了她一眼，拿起一块奶油小方咬了一口，甜腻的奶油瞬间在口腔化开，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少来。说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不是又闯祸了？”
乔菲嘿嘿一笑，挽住她的胳膊：“哪能啊！我就是来关心关心我最好的闺蜜嘛。顺便……打听一下，你今天见到我们程师兄，感觉怎么样？”
“能怎么样？”阮知微又咬了一口蛋糕，含糊不清地说，“不就那样吗？眼睛长在头顶上，规矩比天大，好像别人呼吸都会打扰到他周围的空气粒子排序。哦，对了，还特别小气，一点颜料而已，那眼神跟我要谋杀他似的。”
乔菲被她逗笑了：“哪有那么夸张！程师兄就是性格比较严谨，专业要求高，所以对细节比较在意。你是没看见他在国际会议上传译的样子，那才叫一个光芒万丈，冷静从容，不知道迷倒多少学姐学妹呢！”
“那是你们滤镜太厚。”阮知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反正我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精密仪器，我是随性涂鸦，凑不到一块儿。”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乔菲眨眨眼，压低声音，“其实我觉得，程师兄那种活得太紧绷的人，说不定就需要你这种……嗯，色彩斑斓的人去给他‘添点乱’呢？”
“得了吧，我可不想再去触他霉头。”阮知微解决掉最后一口蛋糕，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以后有他在的活动，千万别叫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乔菲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其实……程师兄人真的不坏。他就是……太孤独了。”
阮知微收拾画具的手顿了顿。
孤独？
这个词用在那个看起来无懈可击、被众人仰望的程家阳身上，显得有些违和。
“他父母都是外交官，常年在国外，他从小就是一个人在国内，跟着保姆和家教长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特别追求秩序和完美吧，因为那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乔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除了工作和专业，几乎看不到他有别的爱好和生活。有时候看他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虽然周围都是人，但感觉……他好像把自己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
阮知微沉默地听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程家阳低头，用那方昂贵的手帕，固执地、一遍遍擦拭裤腿上颜料的样子。那不是简单的洁癖或者恼怒，那更像是一种……对失控的本能恐惧和排斥。
一个害怕出错，所以用完美铠甲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人。
她想起自己指尖蹭到颜料时，他那紧蹙的眉头和毫不掩饰的嫌弃。当时只觉得他刻薄，现在想来，那或许不仅仅是对污渍的厌恶，更是对她这种“混乱”、“不受控”存在的本能抗拒。
“所以啊，”乔菲总结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可能就是……不太习惯你这种类型的……嗯，活力。”
阮知微把调色板放进清洗槽，打开水龙头，看着五彩斑斓的颜料在水流中旋转、融合、最终变得浑浊。她没有再说话。
心里那点因为被冒犯而产生的不忿，似乎悄悄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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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程家阳的公寓里。
他最终还是将那条沾了颜料的裤子和衬衫送去了市内最好的一家干洗店，并特意嘱咐了污渍的情况。干洗店的经理看着那抹顽固的蓝色，面露难色，表示会尽力，但不能保证完全清除。
程家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心里却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
这种在意，在第二天干洗店打电话来，委婉地表示污渍无法彻底去除，询问他是否需要将衣物送回时，达到了顶峰。
“送回来吧。”他对着电话说道，声音平静无波。
挂断电话后，他站在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城市的灯光如同星河，璀璨却冰冷。他想起了乔菲昨天无意中提到的，阮知微是美院的，擅长油画，拿过不少奖。
一个美术生。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打开了搜索引擎。他很少关注艺术领域，对那些画展、流派知之甚少。他输入了“阮知微”和“美院”两个关键词。
几秒钟后，搜索结果跳了出来。大部分是一些校内新闻和比赛获奖公告。他点开了一条关于某个青年美术大赛的获奖名单公示，在二等奖的位置，看到了阮知微的名字，旁边附有一张小幅的作品图片。
那是一幅风景画，画的似乎是江南水乡，但不同于传统的写实风格，她用色大胆而浓烈，笔触奔放，将水乡的温婉与一种内在的、蓬勃的生命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尤其是画面中大片使用的蓝色，深邃、变幻，充满了情感的张力和……温度。
程家阳的目光停留在那抹蓝色上。
这和他裤腿上那抹让他烦躁的蓝色，似乎是同一种，又似乎完全不同。
他关掉了网页，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眼前却不是他熟悉的文件、术语、会议流程，而是那幅画里流动的、充满生命力的色彩，以及昨天撞入他怀中时，阮知微那双清亮、带着一丝倔强和不驯的眼睛。
混乱，却充满生机。
与他井然有序、非黑即白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睁开眼，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接通了他的助理。
“帮我查一下，美院油画系一个叫阮知微的学生，”他顿了顿，补充道，“了解一下她近期有没有公开的画展或者作品展示。”
电话那头的助理显然有些意外，但专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只是利落地应下：“好的，程先生。”
放下电话，程家阳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夜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他只是想弄明白，那种能如此顽固地附着在他的世界边缘，甚至让他无法轻易“清理”掉的色彩，究竟来自于一个怎样的源头。
那抹蓝，不再仅仅是裤腿上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污点。
它开始变成一个问号，一个他严谨逻辑暂时无法解答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问号。而阮知微，就是那个握着答案钥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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