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风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湿润气息，吹散了阮知微额前细碎的刘海，也稍稍吹散了她心头那点莫名的憋闷。她寻了处相对僻静的位置，支开画架，摊开颜料，将调色板稳稳地放在膝上。
多功能厅里那种被无形规则束缚的感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她的、广阔而自由的天地。眼前是鳞次栉比的万国建筑群，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是往来穿梭的游轮，是流动的人群和城市蓬勃的脉搏。这一切，在她眼中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光影、块面和色彩的交响。
她熟练地挤出色彩，用画笔蘸取，在调色板上调和。钴蓝、群青、钛白……当那抹熟悉的、浓烈而纯粹的蓝色出现在调色板上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前瞬间闪过那条熨帖的西装裤上刺目的蓝，以及那张英俊却写满不悦和审视的脸。
程家阳。
她撇撇嘴，用力将画笔戳进颜料里，仿佛要将那点不愉快的记忆搅碎。真是个小气又刻板的男人。一点颜料而已，至于露出那种世界末日般的表情吗？她的画笔在画布上大胆地涂抹，勾勒着建筑的轮廓，捕捉着光线的流动。艺术本就是偶然和意外的艺术，哪有什么绝对的整洁和规整？像他那样活着，把所有东西，包括情绪，都框定在条条框框里，该有多累？
画布上的色彩逐渐饱满起来，灰调的墙体，金色的光影，蓝灰色的江面，点缀着行人鲜艳的衣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触时而奔放，时而细腻，完全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刚才那个不愉快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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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上外逸夫楼的多功能厅内，法语角的活动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程家阳站在主讲台旁，流利地进行着交替传译的示范，他的声音清晰沉稳，用词精准，语速控制得恰到好处，展现着一名优秀高级翻译官的专业素养。
台下的学生们，包括乔菲在内，都听得十分专注，眼神里带着钦佩。程家阳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标准和标杆。
然而，只有程家阳自己知道，他的注意力并非百分之百集中。袖口和裤腿上那两道虽然已经干涸，但依旧存在的蓝色痕迹，像两个小小的、顽固的幽灵，不时地提醒着他刚才的意外。他能感觉到布料摩擦皮肤时，那一点点与往常不同的、微硬的触感。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仪表和环境。任何计划外的、不受控的因素都会让他感到不适。而今天这个意外，无疑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那个叫阮知微的女孩，像一颗突然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扰乱了他惯有的秩序。
活动间隙，他走到角落拿起水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之前阮知微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光洁的地板，反射着顶灯的光线。
“家阳师兄，刚才真是抱歉，”乔菲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我朋友她不是故意的，她学画画的，平时东西是多了点，人也有点毛毛躁躁的，但人特别好……”
程家阳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他打断乔菲，语气平淡无波：“无关紧要的小事，不用再提。”
他的目光落在乔菲明媚的脸上。乔菲是他欣赏的那种人，聪明，努力，在语言上有天赋，目标明确，并且愿意为之付出极大的努力。她代表着一种他熟悉且认可的秩序和优秀。相比之下，她的那个闺蜜……
他脑海中再次浮现阮知微抬头看他时，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倔强和不服。那不是他习惯应对的眼神。他习惯的是钦佩、是信服、是小心翼翼的请教，而不是那种带着点探究，甚至隐隐带着点……怜悯？
怜悯？程家阳为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感到一丝好笑。他有什么需要被怜悯的？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他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乔菲见他似乎没有真的生气，松了口气，话也多了起来：“对啊，她是隔壁美院的，学油画。今天是被我硬拉来的，她本来要去外滩写生呢。微微她可厉害了，虽然看起来迷糊，但对色彩和构图的感觉特别敏锐，拿过不少奖……”
油画。外滩写生。
程家阳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建筑物的阻挡，看到那个正坐在江边，与画布和颜料为伍的身影。一个与他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活动结束后，程家阳婉拒了同学们一起吃饭的邀请，独自一人走向停车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坐进驾驶室，并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裤腿。
那道蓝色已经干涸，凝固成一种更深沉的色泽，紧紧地附着在布料纤维上。他用指甲轻轻抠了一下，毫无作用。这种廉价的、化学合成的颜料，显然比他衣柜里那些需要精心打理的定制西服面料要“顽固”得多。
他想起阮知微慌乱捡起颜料管时，手指上同样沾染的蓝色。那双手，似乎天生就该与这些浓烈、难以驯服的色彩打交道。
和他习惯于驾驭精准的、有固定规则的语言不同。语言，无论如何变化，总有语法和逻辑可循。而色彩……他想象着那些颜料被随意地挤压、混合、涂抹，形成各种不确定的、偶然的效果，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这是一种他所不能理解，也无法掌控的领域。
他发动车子，驶出校园。平稳的车速，精准的转向，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裤腿上那点固执的蓝色，却像一颗种子，在他严谨有序的思维壁垒上，悄无声息地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回到位于市中心的公寓，程家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这套被“污染”的西装。他站在衣帽间里，看着那套价值不菲的西装，犹豫了片刻。按照他平时的习惯，沾染了如此明显且难以清除污渍的衣服，大概率会被直接送去干洗店，如果干洗店也表示无能为力，那么结局就是被丢弃。
但今天，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这么做。
他将裤子和衬衫单独拿出来，放在了洗衣篮的旁边，仿佛它们需要被特殊对待。然后，他换上了舒适的家居服，走到书房，打开了电脑，准备处理一些积压的工作邮件。
然而，屏幕上的字母似乎有些跳跃，难以聚焦。
他索性合上电脑，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切都充满了现代秩序的繁华。可他的眼前，却总是不经意地闪过那一抹不合时宜的、固执的蓝。
他想起阮知微离开时，那个带着点负气，又有点决绝的背影。那么单薄，却好像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直接撞碎了他那层无形的防护罩，留下了这点洗不掉的印记。
“阮知微……”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镜片后的目光深沉难辨。
这只是一个意外。他告诉自己。
一个小小的、不愉快的、很快就会被他遗忘的意外。
只是，那抹蓝色，还顽固地留在他的裤腿上，也似乎，在他过于规整的世界里，留下了一个暂时无法被擦除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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