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官,请指教
上海外国语大学校园里,法国梧桐的叶子已经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秋色,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乔菲风风火火地拉着阮知微穿过林荫道,语速快得像上了膛的子弹。
“哎呀我的好微微,你就陪我去嘛!就这一次,我保证!”乔菲双手合十,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恳求,“那个法语角今天有个挺重要的交流预演,王教授找我救场,我总不能放鸽子吧?可我跟画廊约了好久的见面时间,眼看就要迟到了!”
阮知微几乎是被好友拖着往前走,怀里还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画架,背上的双肩包里塞满了画具和颜料,让她行动有些笨拙。她叹了口气,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菲菲,你知道的,我对那些之乎者也的外语一窍不通,去了也是当哑巴和壁画。再说,我赶着去外滩写生,光线最好的时候就那一会儿。”
“不需要你说话!真的!你就露个面,找个角落坐下,装装样子,等那边活动一开始,我找个机会就溜,然后你也能溜了!”乔菲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主要是有个难搞的学长今天也在,我不想被他念叨不合群……好微微,你最好了!晚上我请你吃红宝石的奶油小方!”
阮知微拗不过她,尤其抵挡不住奶油小方的诱惑,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说好了啊,就一会儿。还有,下次再拿我当挡箭牌,我就把你的素描画像贴到你们学院公告栏去。”
“知道啦知道啦!”乔菲立刻眉开眼笑,把阮知微往逸夫楼的方向推了推,“三楼,最里面那间多功能厅!爱你!”
告别了乔菲,阮知微认命地抱着她沉重的“家当”,艰难地挪向逸夫楼。她是个美术生,和乔菲那种走在校园里都自带光环的未来翻译官不同,她的世界是画布、色彩和线条。乔菲的世界是字母、语法和精准的表达。她们一个热烈如盛夏,一个安静若秋水,偏偏成了最好的朋友。
多功能厅比她想象的要正式一些,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用法语交谈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斯文又紧张的气氛。阮知微这身“行头”和她明显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休闲装扮,一进门就吸引了几道好奇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只想尽快找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就在她低着头,加快脚步想穿过人群时,脚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为了稳住怀里的画架,她下意识地侧身,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怀抱。
“唔……”
撞击的力道让她闷哼一声,怀里的画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画笔和几管颜料从敞开的背包侧袋里滚了出来。而她自己的额头,则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对方坚硬的下颌上,一阵眼冒金星。
“对、对不起!”阮知微捂着额头,慌忙抬头道歉。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英俊,却也极其冷淡的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审视着眼前的“事故现场”。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扣子严谨地系到最上一颗,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禁欲气息。
然而,这完美的仪表,此刻却被破坏了。一管拧开了盖子的钴蓝色颜料,正不偏不倚地滚到了他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旁,并且在倒下时,在他洁白的衬衫袖口和熨帖的西装裤腿上,划上了一道刺目的蓝色痕迹。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裤腿和袖口上那抹突兀的蓝,眉头瞬间拧紧。
阮知微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完了。看这气场,看这穿着,再看周围人瞬间安静下来并投来的带着同情或看戏意味的目光,眼前这位,恐怕就是乔菲口中那个“难搞”的人物,或者级别更高。
“对、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阮知微手忙脚乱地蹲下身,想去捡那管罪魁祸首的颜料,又想先扶起画架,慌乱之中,手指不小心蹭到了对方沾着颜料的裤腿,留下了一点更深的指印。
男人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他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拈起那管还在往外渗蓝色膏体的颜料,递到阮知微面前,声音如同浸透了冰水,标准的中文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慎:“这位同学,请注意你的……物品。”
那短暂的停顿,让阮知微脸上瞬间烧了起来。她接过颜料,感觉那小小的金属管烫得吓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不小心绊了一下……”她试图解释,声音因为窘迫而细若蚊蚋。
“在公共场合,保持基本的仪态和对自己物品的掌控,是最基本的礼仪。”男人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目光扫过她掉在地上的画架和散落的画笔,“这里不是画室。”
这话语里的指责意味太明显,阮知微心里那点愧疚,瞬间被一股委屈和小小的不服气冲淡了些。她抬起头,直视着那双藏在镜片后的冷静眼睛:“我已经道歉了。而且,这里是学校,是交流的地方,不是需要时刻绷紧走秀的T台。”
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反驳,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打量她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审视。
就在这时,乔菲急匆匆地从门口赶了回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看到眼前的场景和那位面色不豫的男人,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程、程师兄!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朋友阮知微,她不是我们系的,是来等我的……微微,这是程家阳师兄,我们学院的高翻官,也是这次活动的指导学长。”
程家阳。
阮知微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果然是他。乔菲口中那个专业能力逆天,性格也严谨到近乎苛刻的传奇学长。
程家阳的目光在乔菲和阮知微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回阮知微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说“果然如此”。他没有再多言,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手帕,低头,极其仔细地去擦拭裤腿和袖口上的颜料。那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仿佛要将那不属于他世界的颜色彻底清除。
可颜料的附着力极强,那一抹钴蓝,顽强地在他浅色的裤腿和雪白的袖口上晕开,像洁白画纸上一道无法忽视的败笔,更像他完美秩序世界里,一个突兀的、色彩浓烈的闯入印记。
阮知微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唇角,刚才那点小小的不服气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她看到他擦拭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看到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对“不完美”的极度不适。
这个人,好像活在一个用尺子和规矩搭建起来的透明罩子里。
她默默地捡起所有散落的东西,重新抱好画架。
“菲菲,我先去外面等你。”她低声对乔菲说了一句,不再看那个专注于清理痕迹的男人,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多功能厅。
走到楼外,秋日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不小心蹭到的一点蓝色,又想起程家阳裤腿上那抹刺目的蓝,以及他刚才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真是一个……奇怪又刻板的人。阮知微心想。
可是,不知为何,他刚才擦拭颜料时,那紧绷的侧脸和眼神里细微的波动,却比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更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像个害怕出错,所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怜虫?
阮知微被自己脑海里冒出的这个比喻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她摇了摇头,把那个冷淡的身影甩出脑海,抱着她的画具,走向外滩,走向属于她的、色彩自由流淌的世界。
而此刻,多功能厅内,程家阳终于放弃了徒劳的擦拭。他将那方沾染了蓝色的手帕随手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仿佛扔掉什么脏东西。他整理了一下并无法完全恢复原状的袖口,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走向了活动主讲台的位置。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门口的方向。
那个莽撞的、带着一身颜料和不属于这里气息的女孩,已经不见了。
只有裤腿和袖口上,那两道顽固的蓝色痕迹,还在无声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意外。
他微微蹙眉。
阮知微。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乔菲介绍的名字。
一个美术生。
一个,打乱了他秩序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