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刘昊然吗?就是那个弹钢琴的刘昊然。」
全校女生都为他疯狂的时候,只有我见过他跪在雨里捡琴谱的样子。
他们说我是他的救赎,可没人知道——
他腕上那道疤,是为了留住我体温的烙印。
毕业那天他弹了《初雪》,而我转身走向了急诊室。
五年后重逢,他红着眼问:「现在你能爱我了吗?」
我指着心口的起搏器笑了:「它每跳一次,都在替你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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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来得急,铺天盖地,把黄昏本就稀薄的光线啃噬殆尽。苏晚晴攥着书包带,脚步匆促,只想快点穿过这片无人的林荫道,回她那间狭小但干燥的出租屋。风卷着冰凉的雨丝,蛮横地往领口里钻,她缩了缩脖子。
然后,她看见了。
礼堂侧后方那扇平时鲜少开启的消防门旁,一个人影半跪在积水的泥地上。浅灰色的校服外套浸透了水,沉沉地贴在清瘦的脊背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低着头,徒劳地用手拢着散落一地的、吸饱了雨水而变得模糊沉黯的纸页。纸张粘在地上,又被风掀起一角,狼狈不堪。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那人微弓的背上,还有他湿透的黑发上,汇聚成细流,顺着苍白的侧脸蜿蜒而下。
是刘昊然。
那个名字几乎立刻跳进苏晚晴的脑海。高二开学不过月余,这个名字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年级,甚至全校。高二(七)班,刘昊然。成绩好得突兀,长得……嗯,用后排女生压低却兴奋的窃窃私语来说,“简直不像真人”。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会弹钢琴。不是文艺汇演上僵硬磕绊的那种,是真正能在学校那架老旧的雅马哈上,流淌出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的旋律的技艺。
苏晚晴对名人素来无感,她的生活被奖学金、兼职和继母阴沉的脸色填满,挤不出一丝多余的注意力。但此刻,这个被无数目光追逐、仿佛自带光环的少年,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近乎溃败地跪在泥水里,与那些昂贵的、此刻却一文不值的琴谱挣扎着。
她脚步顿住,只迟疑了一瞬。雨更大了。那单薄的肩膀在雨幕中微微发着抖。
心里某个角落被很轻地刺了一下。苏晚晴转身,小跑着过去,撑开自己那把用了很多年、伞骨有些松动的格子伞,大半倾覆到他的头顶。
冰凉的雨砸在伞面的声响骤然被隔开一层。刘昊然的动作停住,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雨幕模糊了他的眉眼,但那双眼睛望过来时,苏晚晴还是愣了一下。很黑,很静,像两点沉在寒潭深处的墨玉,此刻浸满了冰凉的雨水,却没有太多她预想的窘迫或惊慌,只有一片空洞的、近乎麻木的疲惫。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唇色很淡,紧紧抿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视线落在她握着伞柄、因为用力而骨节微微发白的手指上,又移回她脸上。
苏晚晴也没说话,默默把伞又往他那边送了送,自己半边肩膀很快湿透。她蹲下身,帮他把那些浸透的、边缘已经破损卷曲的谱子一张张捡起来。纸张软烂,触感令人不适,墨迹晕开,音符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她捡得很仔细,连同几片被雨水打落、粘在谱子上的梧桐枯叶也轻轻拂去。
全部拢在一起,厚厚一叠,沉甸甸地往下淌着水。她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刘昊然的目光从她湿漉漉的肩头,移到那叠惨不忍睹的琴谱,再回到她的眼睛。他伸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冻得有些发青,微微颤抖。接过琴谱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他的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湿冷。
“……谢谢。”声音很低,沙哑,几乎被雨声吞没。
“不客气。”苏晚晴站起身,腿有些麻。伞依旧撑在他头顶。“雨很大,找个地方避一下吧。”她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刘昊然抱着那叠废纸,也慢慢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又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很深,似乎想在她脸上找出些什么。然后,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朝着礼堂侧面一个小小的、堆放清洁工具的雨檐走去。
苏晚晴举着伞跟过去。空间狭窄,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能清晰听到对方湿衣服往下滴水的细微声响,还有他压抑的、不太平稳的呼吸。沉默在潮湿的空气里蔓延,比雨水还沉。
“那些谱子……”苏晚晴看着他将琴谱小心地放在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虽然明知无用,“很重要吗?”
刘昊然背对着她,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嗯。”良久,他才用一个鼻音回答。停顿片刻,补充道,“手写的。最后的备份。”
手写的。备份。苏晚晴不太懂音乐,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印刷品,是独一无二的记录。现在,成了这么一堆模糊的纸浆。
“对不起。”她说。虽然并不是她的错。
刘昊然转过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投向外面迷蒙的雨幕。“和你没关系。”他顿了顿,忽然问,“你不认识我?”
苏晚晴摇摇头:“听说过。高二(七)班,刘昊然。”
这个回答似乎让他有些意外。他侧过头,再次认真打量她。她穿着最普通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刘海被雨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没有好奇,没有窥探,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干净的、甚至是疏离的坦然。
“你是哪个班的?”他问。
“三班。苏晚晴。”
刘昊然在嘴里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发抖、沾满泥水的手。“谢谢你的伞,苏晚晴。”他又说了一次谢谢,这次稍微清晰了一点。
雨势渐小,从瓢泼转为淅淅沥沥。天边透出一丝将熄未熄的灰白。
“雨小了。”苏晚晴说,“我该回去了。”
刘昊然点点头。
苏晚晴收起伞,水滴串成线落下。她转身要走。
“苏晚晴。”他突然叫住她。
她回头。
刘昊然站在灰暗的檐下,身影孤直,怀里抱着那叠沉黯的谱子,像抱着一捧潮湿的灰烬。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黑亮。
“今天的事,”他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吗?”
苏晚晴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好。”
她转身走进细密的雨丝里,没有再回头。湿透的校服贴在身上,很冷。但身后那道目光,似乎一直停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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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秋雨之后,苏晚晴的生活一如既往。上课,做题,放学后赶去便利店做四小时兼职。偶尔在校园里远远看见刘昊然,他被簇拥着,或独自一人走在通往音乐楼的小径上,依旧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属于传闻和目光中心的刘昊然。他们没有再说话。
直到两周后的一个晚自习。
教室里的白炽灯嗡嗡作响,混合着笔尖划过纸张和压抑的咳嗽声。苏晚晴解一道物理大题,卡在最后一个步骤,正凝神思考,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从旁边过道悄无声息地滑到她摊开的练习册上。
她指尖一顿,抬头。传纸条的女生朝她挤挤眼,示意她看。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利落干净的字迹,带着一点特有的、不易察觉的棱角:「放学后,音乐楼后面,可以吗?——刘昊然」
心毫无征兆地快跳了一拍。她捏着纸条边缘,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音乐楼在校园另一头,靠近废弃的老校区,晚上少有人去。
去,还是不去?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场雨中的偶遇,应该只是一次意外交汇,随后各自归于平行的轨道。
她把纸条重新折好,塞进笔袋夹层。笔尖悬在物理题上空,再也落不下去。
下课铃响,人群涌动。她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起身,朝着与校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音乐楼像一头静伏的巨兽,只有零星几个窗口亮着灯。楼后是一片小小的杉树林,路灯年久失修,光线昏暗。晚风穿过林梢,带着深秋的寒意。
刘昊然已经等在那里。他倚在一棵粗大的杉树下,穿着校服外套,手插在兜里,身影几乎融在树影中。听到脚步声,他抬眼望来。
“你来了。”他说。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像是确信她一定会来。
“嗯。”苏晚晴在他几步远外站定。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和落叶腐烂的气味。
刘昊然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她。“这个,给你。”
苏晚晴没接,疑惑地看着他。
“谱子。”他简短地说,“我重新默写了一份。还有一些……我觉得可能适合你的曲子。”
“适合我?”苏晚晴更困惑了,“我不懂钢琴。”
“不需要懂。”刘昊然往前递了递,纸袋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暖泽,“听听看。如果觉得吵,就扔掉。”
他的态度有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冒犯。苏晚晴迟疑片刻,接了过来。纸袋很轻,里面似乎不止几张纸。
“为什么给我这个?”她问。
刘昊然沉默了一下,目光移向远处音乐楼隐约的轮廓。“那天的雨很大。”他没头没尾地说,然后转向她,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澈,“你的伞,很暖和。”
伞?苏晚晴想起那把老旧的格子伞,伞骨都松了。
“还有,”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捡谱子的时候,很小心。好像它们……还有救一样。”
苏晚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是做了任何人或许都会做的事,虽然事实上,当时路过的人或许都不会为一个不相干的“名人”停留。
“谢谢你的谱子。”她最终说,将纸袋抱在胸前,“我会……试着听听。”
刘昊然点了点头,似乎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不客气。”他顿了顿,“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先转身,朝着音乐楼亮灯的侧门走去,步伐很快,像是怕她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苏晚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纸袋。牛皮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她慢慢往校外走去。
回到出租屋,继母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用阳台隔出的小房间,拧开台灯,才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叠手抄的琴谱,墨迹簇新,工整清晰,甚至比印刷品更细致,在一些段落旁边还有细小的注解。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初雪》。
她翻到下面,还有一个崭新的、小巧的MP3播放器,和一副白色耳机。播放器里只有几首纯钢琴曲,没有名字。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清冷的、宛若冰珠坠落的音符流淌出来,瞬间将她包裹。是《初雪》。旋律简单干净,却有种直抵心底的凉意与温柔,一点点化开,变成潺潺的溪流,流过荒原。她听不懂技巧,却能感受到其中压抑的、却又蓬勃欲出的东西。像那场雨,也像他跪在泥水里的背影。
后面的几首曲子,有的沉郁,有的轻快,有的像在黑暗中孤独地奔跑。她听着,直到电量耗尽,屏幕暗下去。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零星灯火。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第一次觉得,这个狭小拥挤的房间,安静得有些陌生。
后来,他们开始了这种奇特而沉默的交流。刘昊然总能在校园某个僻静的角落“偶遇”她,递给她一个新的牛皮纸袋,里面有时是新默写的谱子,有时是录好的曲子,偶尔会夹着一张便签,写着简短的词语:「适合阴天」、「跑步时听」,或者仅仅是一个日期。
他从不问她听后感,她也从不说。但她会把他给的曲子存进那个MP3,在打工疲惫的深夜,在挤公交车的清晨,一遍遍循环。那些旋律无声地渗入她的生活,成了某种隐秘的陪伴。
而她给他的,可能只是一块便利店快过期的饭团(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仓促),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或者,在他指尖因为长时间练琴而缠着创可贴时,一盒她常备的、最便宜的止血贴。她递过去,他接过,低声说谢谢,指尖相触,依旧微凉。
他们像两条靠近又不相交的溪流,分享着沉默和某种无需言说的理解。她知道了他练琴到深夜是常态,知道他指尖的伤疤好了又添,知道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他也会疲惫,会对着谱子皱眉,会在没人的走廊轻轻哼跑调的歌。
他也似乎洞悉了她的忙碌与窘迫。他从不约她需要花钱的地方,给她的“回礼”总是那些看似随意却不会增加她负担的“音乐”。他记得她随口提过讨厌化学实验室的味道,记得她某天看起来特别累。
这种平静,在一个冬夜被打破。
那晚她下班比平时晚,走出便利店时已经接近宿舍关门时间。为了抄近路,她拐进了学校后门那条没有路灯的小巷。
然后,她听到了压抑的闷哼和争执声。
巷子深处,几个模糊的人影围成一团。借着远处路口漏过来的一点微光,她看到了被推搡到墙边的刘昊然。他校服凌乱,嘴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在昏暗中泛着暗红。一个高大的男生正揪着他的衣领,嘴里骂骂咧咧,隐约听到“嚣张”、“钢琴王子了不起?”之类的字眼。
刘昊然没有还手,只是用手臂挡着头部,背脊挺直,一声不吭。那双总是平静或疲惫的眼睛,此刻在黑暗里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直直盯着对方。
苏晚晴心脏骤缩,想也没想,把手伸进书包,摸到了那个厚重的金属外壳保温杯——那是便利店老板娘淘汰给她的。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保温杯砸向旁边的垃圾箱!
“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小巷里炸开,刺耳无比。
那几个身影明显一僵,齐齐回头。
苏晚晴站在巷口微弱的光晕里,举着还在震鸣的保温杯,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却尽量放大:“保安!这边!就是这里!有人打架!”
“操!快走!”揪着刘昊然衣领的男生低吼一声,狠狠将他往后一搡。几人迅速松开刘昊然,朝着巷子另一头仓皇逃窜,脚步声杂乱远去。
巷子里瞬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刘昊然顺着墙壁滑坐下去,低着头,肩膀剧烈起伏。
苏晚晴握着保温杯的手还在抖,她快步跑过去,蹲下身:“刘昊然?你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用手背狠狠蹭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股狠劲。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她。额发被汗湿,粘在额头,嘴角的伤在微弱光线下触目惊心。但他的眼睛,那簇冰冷的火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和一丝来不及收敛的、近乎狼狈的愕然。
“你……”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怎么在这儿?”
“刚下班。”苏晚晴快速说着,从书包里翻出纸巾,想递给他,又顿住,看着他脸上手上的擦伤和淤青,“能动吗?要不要去校医室?或者……我帮你报警?”
“不用。”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试图自己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
苏晚晴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隔着一层湿冷的校服布料,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绷得很紧,还在微微颤抖。
“我没事。”他稳住身形,抽回手臂,动作有些僵硬。他靠在墙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些许平静,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谢谢。”又是这句。但这次,里面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他们是谁?”苏晚晴问。
刘昊然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轻轻“嘶”了一声。“不重要。”他含糊地说,目光扫过她手里的保温杯,“……你用这个?”
苏晚晴有点窘,把保温杯往后藏了藏。“顺手。”
刘昊然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见”她。不再是那个雨里递伞、安静捡谱子的模糊影子,而是一个会握着保温杯冲进黑暗里,声音发颤却毫不退缩的、具体的人。
“走吧。”他低声说,扶着墙,慢慢往外走。脚步虚浮。
苏晚晴跟在他侧后方,默默守着。走到有路灯的地方,他脸上身上的伤更加清晰。颧骨一片青紫,嘴角破裂,手背上擦伤渗着血丝。
“还是处理一下吧。”苏晚晴轻声说,“去我打工的便利店?有药箱。这个时间,校医室早关了。”
刘昊然停下脚步,看了眼前方灯火通明的便利店招牌,又看了看她担忧的脸,最终点了点头。
深夜的便利店只有值班的店员在打瞌睡。苏晚晴跟同事打了声招呼,领着刘昊然走到仓库隔壁小小的休息间。她让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自己熟练地翻出小药箱。
先用碘伏棉签消毒。冰凉的液体触到伤口,刘昊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没出声。苏晚晴动作很轻,小心地避开破皮的地方。清理他手背时,她注意到他左手腕内侧,有一道很淡的、白色的旧疤,细长,隐藏在腕骨附近。不像寻常擦伤。
她目光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若无其事地继续。贴上干净的创可贴。
处理完,休息间里一片安静,只有外面便利店自动门偶尔开合的提示音。
“为什么?”刘昊然忽然开口,声音很低。
苏晚晴正在收拾药箱,闻言抬头。
“为什么过来?”他看着她,眼神锐利,像是要剖开她的平静,“你不怕吗?”
苏晚晴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怕。”她老实承认,“但总不能看着不管。”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知道你弹琴的手很重要。”
刘昊然愣住了。他看着自己被贴上创可贴的右手手指,又看看左手腕那道旧疤的位置,半晌,才极轻地、近乎自嘲地笑了一下。“手……”他重复了一遍,没再说下去。
“他们为什么找你麻烦?”苏晚晴还是问了出来。
刘昊然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晴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拒绝了加入学校的‘精英俱乐部’。他们觉得,我不识抬举。”
苏晚晴知道那个“俱乐部”,家里非富即贵的学生搞的小团体,名义上是交流学习,实则某种身份的象征。她没说话。
“我讨厌那些。”刘昊然继续说,声音里透出不加掩饰的厌烦,“吵。”
这个理由简单到近乎任性。但苏晚晴听懂了。那不仅仅是厌恶喧哗,更是对某种强加于身的、光鲜却窒息的标签的抗拒。
“那就不要理他们。”她说。
刘昊然转回头看她,目光深深。“有时候,‘不理’解决不了问题。”他顿了顿,“就像今晚。”
“今晚你也没理。”苏晚晴指出,“你没还手。”
“还手只会更糟。”他扯了扯嘴角,“他们等着我失态。”他看着她,“不过,你的方法……挺特别的。”
苏晚晴脸有点热。“下次……还是尽量别走这种小巷了。”她干巴巴地说。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他站起身,“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住得很近。”
“送你。”他坚持,语气不容置疑。
拗不过他,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便利店。冬夜的风刺骨,苏晚晴缩了缩脖子。刘昊然走在她外侧半步,沉默地替她挡去一部分寒风。
到了她那栋老旧居民楼的楼下,他停下脚步。
“苏晚晴。”他叫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他第三次道谢,但这次,他的目光落在她眼睛深处,郑重得让她心头发紧。“不只是为今晚。”
苏晚晴摇了摇头。
刘昊然从口袋里摸出什么,塞进她手里。是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这个给你。新的。音质好一点。”是一个更精致的MP3。
“我那个还能用……”她下意识推拒。
“收着。”他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力道却很稳。“就当是……医药费。”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晚安。”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浓稠的夜色里,步伐比来时稳了许多,背影清瘦却挺直。
苏晚晴站在楼洞口,手里攥着那个崭新的MP3,金属外壳被她的体温慢慢焐热。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她才转身上楼。心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定,又隐隐不安地躁动着。
从那晚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依旧很少在公开场合交谈,但沉默的交流变成了更具体的陪伴。他会“顺路”等她下晚自习,送她到便利店,再独自返回音乐楼练琴。她会在周末仅有的一点空闲里,去音乐楼后面那片杉树林,听他弹琴。他弹给她的,总是那些未完成的、或者永远不会公开的旋律。
他教她认最简单的五线谱,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移动,耐心得不可思议。她给他讲便利店里遇到的奇葩客人,讲她如何计算每一分钱,他听着,从不插话,只是眼神会变得很柔软。
他身上的割裂感越发明显。在人群前,他是那个清冷优秀、偶尔被女生窃窃私语包围的“钢琴王子”;在她面前,他会因为弹错一个音而懊恼地抓头发,会啃着冷掉的饭团说“好吃”,会在她不小心睡着时,轻轻给她披上他的外套,上面有干净的皂角味和淡淡的松木香(他说是琴键保养油的味道)。
高三的冬天,市里举办了一场重要的青少年钢琴比赛。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觉得冠军非刘昊然莫属。班主任找他谈话,音乐老师给他开小灶,连那个“精英俱乐部”的人都换了一副笑脸。
但刘昊然却一天比一天沉默,练琴的时间长得可怕,指尖的茧破了又好。苏晚晴看到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
比赛前一周的深夜,她因为盘点库存加班,离开便利店时已近凌晨。鬼使神差地,她绕去了音乐楼。
琴房的灯果然还亮着。她走上三楼,熟悉的《初雪》旋律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却不再干净温柔,而是充满了滞涩、重复、和一种近乎暴烈的烦躁。一个乐句被反复捶打,琴键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
她轻轻推开门。
刘昊然背对着门口,坐在钢琴前。他穿着单薄的毛衣,肩膀绷成僵硬的线条,头发凌乱。他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只是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弹着那段变调的旋律,手指用力到几乎要砸进琴键。
“刘昊然。”她轻声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