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月神之名,亲手洗去他关于我的所有记忆。
他重归天界战神之位,领十万天兵欲将我诛于诛仙台。
“背叛者,当诛。”他战戟森冷,映出我苍白容颜。
记忆在他刺向我心口时恢复——
当年,是他亲手将月魄灯交给我,哭着求我:“杀了我,在我堕魔之前。”
长戟坠地,他颤声唤我名字。
可我的剑已收不住。
原来他求我杀他两次,而我都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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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渊的风,永无止境。
这里位于天界最边缘,罡风卷着细碎的冰晶,撞击在巍峨如墨玉的诛仙台柱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天是沉郁的铁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刑台上悬浮的、缓缓流转的暗金色符文,投下冰冷无情的光。台下,是翻涌不息的混沌云海,传说坠入其中,仙骨销蚀,神魂俱灭。
云曦赤足立在刑台边缘,单薄的月白神袍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她身后没有退路,身前,是十万天兵列成的凛冽军阵,银甲映着黯淡的符光,汇成一片沉默而肃杀的金属海洋。兵戈之气冲天而起,将这方绝地的寒意又压下三分。
军阵最前方,那人独立。
银甲玄氅,身形挺拔如不周山巅的孤松。战盔之下,是一张她曾用指尖、用目光、用无数日夜描摹过的脸。俊美无俦,却再无半分往昔温存。他的眼,是极北寒渊深处万年不化的玄冰,淬着淬厉的杀意,直直钉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早已冷却的神魂也一并冻结、碾碎。
他手中的破军戟,戟尖吞吐着暗红色的煞芒,那是他屠尽无数邪魔、乃至…昔日同僚后凝聚的凶戾之气。戟身流转的寒光,清晰地映出云曦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唇色淡极,唯独一双眼,黑沉沉的,像两口枯了泉的深井,倒映着戟尖的猩红,也映着他冰冷的身影。
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呜咽。
终于,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挟着浩瀚神威与刻骨恨意,穿透凛冽罡风,清晰地滚过诛仙台上每一寸冰冷的地面,钻进云曦的耳膜,撞在她空洞的心腔上:
“月神云曦,勾结下界,私纵魔魂,祸乱天规。今证据确凿,尚有何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云曦看着他开合的唇,看着那全然陌生的冰冷弧度,恍惚间,眼前却闪过另一幅画面——同样的唇,曾颤抖着贴上她的眉心,滚烫的泪水濡湿她的肌肤,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阿云…记住我…记住这个样子…然后,忘了我…”
指尖在袖中猛地蜷缩,刺进掌心,细微的疼痛让她涣散的神思勉强凝聚。她挺直了背脊,迎着那双寒冰似的眼睛,开口,声音干涩,却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经年累月积攒下的疲惫:“无话可辩。只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身后沉默的军阵,“清剿叛神,何须劳动战神亲率十万天兵?未免,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半分,“对你这等处心积虑、潜伏天界万载的祸首,如何谨慎都不为过。”破军戟缓缓抬起,戟尖锁定了她心口的位置,“今日,本君便亲手了结你这叛徒,以正天纲,以祭…过往所有因你而陨落的同袍!”
“叛徒…”云曦轻轻重复这两个字,尾音飘散在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她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刑台之外那无垠翻涌的混沌。也好。
罡风骤然加剧!他动了。
没有多余的话语,银甲化作一道撕裂昏暗天幕的流光,破军戟携着崩山裂海之势,直刺而来!暗红煞芒暴涨,所过之处,连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森冷刺骨的杀意,比寒渊最深处的风更甚,瞬间将云曦彻底笼罩。
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中那片冰封之下,翻涌的、近乎炽烈的恨火。
那恨意如此真实,如此磅礴,几乎要让云曦以为,那被她亲手锁入月魄灯最底层的、属于“玄渊”的所有柔软与温情,从未存在过。
纤指如兰绽开,清冷如水的月华自她周身流淌而出,并非攻击,而是迅速在她身前凝聚、交织,化作一面半透明的、流转着无数细小符文的月光护盾。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破军戟的戟尖狠狠钉在月光护盾中央!暗红煞芒与清冷月华疯狂对撞、侵蚀,迸溅出毁灭性的能量涟漪,一圈圈狂暴地扩散开去,靠近刑台边缘的几根巨大石柱表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云曦喉头一甜,强忍着咽下那股腥气。护盾光华急剧明灭,她的身影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后平滑数丈,足底在坚硬的黑玉地面擦出两道刺目的白痕。
仅仅一击。
不等她喘息,他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再度迫近!战戟不再是简单的直刺,而是化作了漫天森寒的戟影,每一道都真实不虚,裹挟着斩断因果、破灭轮回的杀伐道韵,从四面八方笼罩而下。戟风割裂了她的袍袖,在她苍白的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
她翩然穿梭在致命的戟影之间,身法曼妙如月下独舞,指尖月华不断弹出,或凝为纤薄锋刃格挡,或化为坚韧丝线缠绕阻滞。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惊天动地的轰鸣和刺目的光焰。整个诛仙台仿佛成了一座正在经受狂风暴雨冲击的孤岛,在能量的狂潮中震颤。
可守势终有尽时。他的攻势太烈,恨意太盛,破军戟更是伴随他征战万载、心意相通的本命神兵,凶威滔天。月光凝成的锋刃不断崩碎,丝线根根断裂。
“为何不还手?”冰冷的诘问夹杂在戟风中传来,“你的‘溯光’呢?当年能暗算于我的月神剑,此刻为何藏锋?”
云曦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眼底的疲惫却更深了。还手?用那柄曾饮过他心头血、承过他神魂契的剑,指向这个忘记了一切、只记得“仇恨”的“战神”?
一个细微的疏忽。一道格外刁钻的戟影撕开了月华防御的缝隙,重重击在她的肩头。
“唔!”云曦闷哼一声,身形踉跄,肩胛骨传来清晰的碎裂声,剧痛瞬间蔓延半边身体。月华一阵紊乱。
就是此刻!
他眼中厉芒爆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破绽,所有戟影蓦然收束,人戟合一,化作一道洞穿虚空的极致寒芒,直刺她心口!这一击,毫无保留,带着必杀的决绝,连他周身的空间都为之扭曲、塌陷!
太快了!快到她来不及再凝聚有效的防御。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清晰地将她包裹。
云曦甚至能感受到破军戟尖端那一点凝聚到极致的、毁灭性的锋芒,已触到了她胸前的衣袍。
结束了。也好。
她几乎要闭上眼。
可就在戟尖即将破开血肉、触及心脏的前一刹那——
他疾速突进的、充满杀意的身影,猛然剧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来自神魂最深处的雷霆狠狠劈中!
那双寒冰彻骨、唯有恨火燃烧的眼眸,深处,陡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些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画面,毫无征兆地、蛮横地冲破了某种坚固到极致的禁锢,爆炸开来——
不是肃杀的诛仙台,是开满醉蝶花的静幽山谷。他一身寻常青衫,鬓发散乱,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神疯狂而绝望,嘴角却努力想对她扯出一个笑:“阿云…乖,看着我…记住我现在的样子…然后,用‘溯光’…杀了我…趁我…还是‘玄渊’的时候…”
是他自己,颤抖着,将一盏造型古朴、光华温润的琉璃灯塞进她手里,灯芯处,一点微弱却顽强的银芒闪烁。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月魄灯…以你月华本源点燃…能洗去…洗去所有关于你、关于‘我们’的记忆…连同…连同那些开始滋生的‘魔念’…阿云,帮我…求求你…在我彻底失控、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之前…杀了我…用我的战神位格和残余神魂…镇住灯芯…这盏灯,以后或许…还能帮到谁…”
“然后…忘了我…”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滚烫的泪砸在她的手背上。
…………
“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完全不像之前那冰冷威严的战神之声,更像一头濒临绝境的野兽。破军戟上凝聚的、足以诛仙弑神的恐怖煞芒和力道,在这一吼之中,如潮水般溃散、消弭!
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僵立在原地,距离她的心口,只余一寸。
银甲下的身躯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战盔之下,那双眼睛里的冰层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自己淹没的惊涛骇浪——茫然、剧痛、不敢置信、铺天盖地的悔恨……还有,那被尘封了太久、几乎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深植于魂魄深处的眷恋与温柔。
“……阿…云……?”
他看着她,看着眼前脸色惨白、肩头染血、眼神枯寂的女子,这个名字,带着某种血肉相连般的痛楚,从记忆的最深渊,挣扎着浮了上来。不是“月神云曦”,不是“叛徒”,是阿云。是他的阿云。
握戟的手,五指一根根松开。
“铿啷!”
那柄令三界妖魔闻风丧胆的破军戟,第一次如此无力、如此沉重地,从他手中滑脱,砸在诛仙台冰冷的黑玉地面上,发出空洞而刺耳的哀鸣。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瞬间抽空了神魂,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颤抖着,试图再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只能吐出模糊的气音,和更多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液体,划过他冰冷了万年的脸颊。
所有的一切——仇恨、使命、天规、十万天兵的注视——在这一刻,全都远去了。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那复苏的、足以将他凌迟千万遍的记忆。
可是。
太迟了。
就在他嘶吼、僵直、松手,戟落的同时——
云曦的剑,出了。
并非她故意,甚至并非她主动驱使。那是身体在面临极致死亡威胁时,被那股汹涌狂暴的杀意所激发,神魂深处战斗本能超越了一切理智思考,自主做出的、最后的反击与自保。
一抹清寒至极、也惊艳至极的剑光,自她垂落的袖中悄然流淌而出。
似月光凝成的泪滴,又似岁月本身无情的锋刃。
“溯光”。
剑身澄澈如秋水,不染尘埃,此刻却带着她最后凝聚的、未曾散去的月华神力,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心底的绝望与释然。
在他松开战戟、唤出她名字、眼中冰封融化成滔天悔恨的同一刹那。
这一剑,精准地,悄无声息地,穿透了他胸前失去神力护佑的银甲缝隙。
没入血肉。
穿过骨骼。
刺破那颗刚刚因记忆复苏而剧烈绞痛、重新为她跳动了一下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痛苦、茫然、悔恨、温柔——都定格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
月白色的剑锋,透背而出,清亮依旧,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然后,他再抬起头,看向她。那眼神极其复杂,最后竟奇异地归于一片澄澈的平静,甚至,隐约有一丝……解脱?
他看着她,很轻很轻地,翕动了一下嘴唇。
没有声音。
但云曦看懂了。
他说的是:“……谢谢。”
还有,“……对不起。”
握住剑柄的手,冰冷,僵硬,颤抖得无法自抑。
“噗——”
鲜血,这时才从他前胸后背的创口,迟滞地、汹涌地喷溅出来。滚烫的,带着他独有的、凛冽又灼热的气息,溅落在她月白的衣袍上,晕开大片刺目的红梅,也溅落在她苍白的面颊,留下几道灼痛的温度。
他眼中的光,迅速涣散。挺拔如孤松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向前倾倒。
云曦僵立在原地,像是也被那一剑刺穿,钉在了这诛仙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带着那丝奇异的平静与解脱,缓缓地、沉重地,倒向冰冷的地面。
最终,他没有完全倒下。
他的额头,轻轻抵在了她紧握剑柄、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上。温度,正在飞速流逝。
十万天兵,鸦雀无声。只有罡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起血腥的气息,掠过刑台,吹向无底的混沌深渊。
云曦站在那里,剑仍在他心口,血染衣袍。她看着伏倒在她手边、气息已绝的银甲战神,又缓缓抬起眼,望向刑台之外,那亘古翻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混沌。
原来。
他求她杀他两次。
而她都照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