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共情了所有角色,除了自己
片场突发意外,我发现自己能共情所有扮演过的角色。
拍《琉璃》时,禹司凤的锥心之痛让我呕出血来。
演《莲花楼》时,李相夷的碧茶之毒令我指尖发颤。
直到《沉香如脂》的导演喊卡后,我依然沉浸在应渊帝君剜心的绝望中无法出戏。
救护车呼啸而来时,我听见工作人员的低语:“成毅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角色?”
可他们不知道,每个深夜,那些角色的记忆都在啃噬我的清醒。
而明天,我还有一场最危险的跳崖戏要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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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是被嘈杂的人声和刺眼的灯光扯回现实的。先感觉到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紧接着是心口那片空茫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像有什么最紧要的东西被生生剜走了,只留下一个淌着冷风的窟窿。他躺在冰凉粗糙的地面上,视野里是片场杂乱架设的灯架黑影和人们晃动的小腿。
“成毅老师?成毅!能听见吗?”
“呼吸!注意他的呼吸!”
“散开点!别围这么紧!”
声音忽远忽近,嗡嗡作响,叠在一起听不真切。他想动动手指,却只传来一阵脱离控制的麻木。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那份属于应渊帝君的、剜心之后的极致痛楚与虚无,仍牢牢盘踞在他的感官核心,一时半会儿不肯退潮。
应渊…颜淡…他心头那个名字滚过,带起一阵更尖锐的悸痛。不对,那是戏,是剧本。他是成毅,在《沉香如脂》的片场。戏已经…拍完了?导演喊“卡”了吗?他努力回想,记忆的最后一幕是高台上诀别的眼神,和胸口道具刀刃传来的、模拟的冲击力。然后…就是这片令人不安的黑暗与嘈杂。
有人试图扶他起来,手臂穿过他腋下。这个动作牵扯到某种并不存在于现实肉体的伤口,他猛地抽了口气,喉头一阵腥甜,控制不住地偏头呛咳起来。咳得并不剧烈,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一刹。
“血!有血沫!”
“别乱动他!等医生!”
“担架!担架快过来!”
纷乱的指令炸开。他被更小心地放平,仰面朝着被灯光映成昏黄色的夜空。视野边缘,有人影仓惶跑动。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片场原本属于另一个时空的静谧。
就在这鸣笛的间隙,几个压得很低、带着战栗和难以置信的嗓音,刀子一样钻进他耳里:
“…这是第几次了?上次拍《琉璃》吐血,上上次《莲花楼》……”
“…他是不是…真把自己当成那些角色了?每次都这样,吓死人……”
“…道具血包早卸了,这咳出来的…老天…”
声音的主人或许以为他昏迷着,或许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听见。成毅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把自己当成角色?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尝到一点铁锈味。他们怎么会懂。不是“当成”,是那些人生,那些极致的爱恨与痛楚,在某个瞬间,真的来过。如同潮水,淹没他,又退去,却总留下湿冷的痕迹,浸透骨骼。
身体被平稳地移上担架,抬离地面。失重感袭来时,一些更遥远的碎片,带着同样的冰冷与痛楚,翻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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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琉璃》的片场,盛夏,摄影棚里闷热如蒸笼,高强度的打斗戏拍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一场,是禹司凤得知真相,情人咒发作。他记得自己跪在粗糙的石板地上,胸口贴着冰凉的假山石道具,导演要求的那种锥心刺骨、万念俱灰的情绪必须精准。他调动着属于禹司凤的一切:那份毫无保留却屡遭误解的深情,那被情人咒反复折磨的绝望,那看着所爱之人眼神冰冷时的肝胆俱裂。
起初是情绪的巨浪,随后,身体深处某个地方真的开始绞痛。不是胃,不是痉挛,是一种更深邃、更虚无的撕裂感,从心口蔓延开。他按照剧本,痛苦地蜷缩,然后猛地呛咳,导演喊“卡”的瞬间,他俯身,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片场瞬间死寂,紧接着是惊呼。地上那一小滩暗红,在灯光下触目惊心。工作人员冲上来,手忙脚乱。他被人扶着,视线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听到场记颤抖的声音在问:“血包…血包不是刚才就咬破了吗?这…这哪来的?”
那不是道具血。他自己知道。是禹司凤的痛,穿过了虚构的边界,在他这具凡人的躯体上,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随组医生赶来,检查了半天,只说是情绪激动引起的喉部毛细血管破裂,嘱咐静养。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眼角那点未擦净的狼狈红痕,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可能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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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莲花楼》,李相夷身中碧茶之毒,功力渐散,生命如同风中残烛。那场雨夜独酌的戏,他需要演出毒发时的虚弱、剧痛,以及深埋心底的那份孤高与不甘。化妆师在他脸上精心描绘出憔悴与冷汗,但真正的“毒”,是在开拍后无声无息侵入的。
当李相夷体内的毒性在戏剧设定的时刻“发作”时,成毅感到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开始,蛇一样蜿蜒向上。不是表演出来的颤抖,而是神经末梢真实的、失控的震颤。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酒杯。寒意深入骨髓,带着一种生命流逝的空洞感。他甚至能“尝到”一股奇异的、带着铁锈和腐败花草味道的气息,萦绕在喉头。
导演盯着监视器,喊了“过”,但眉头紧锁,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成毅,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冷吗?刚才那感觉…太真了。”
他裹着助理递来的厚毯子,牙齿仍在轻轻打颤,只能勉强摇头。不是冷,是李相夷的“碧茶之毒”,那虚构的天下奇毒,在刚才那几分钟里,似乎真的在他血液里流过一遭。收工后很久,指尖那冰冷的麻木感才缓缓褪去,留下一种过度消耗后的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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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的颠簸将他从回忆的深潭中拉回。密闭的空间里,氧气面罩扣在口鼻上,发出单调的嘶嘶声。随车医生在问着什么,声音隔着一层毛玻璃般模糊。他配合着简单的应答,眼神空洞地望着车顶闪烁的蓝色指示灯。
每一次,都是如此。角色最极致的痛苦时刻,总会留下点什么。不是伤痕,却比伤痕更顽固。它们潜入黑夜,化为光怪陆离的梦境,或是午夜惊醒时心头沉甸甸的压感。禹司凤诀别时的泪,李相夷毒发时的冷,应渊剜心时的空……这些属于他人的记忆碎片,如同无声的鬼魅,在他卸下所有妆容和戏服的深夜里,细细啃噬着那条名为“成毅”的、本就模糊的边界。
明天……他混沌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字眼。明天,在另一个片场,还有最后一场戏。一场跳崖戏。剧本要求他从数十米高的悬崖边,带着决绝与释然,一跃而下。威亚会拉住他,安全措施万无一失。可是……
身体深处,那刚刚经历过“剜心”之痛的部位,似乎又隐约抽搐了一下。那些属于角色的“死亡”预感,会再次降临吗?这一次,会是什么感觉?
救护车拐了个弯,鸣笛声显得更加急促。成毅闭上眼,将自己更深地陷入担架床单那消毒水气味与织物摩擦的粗糙质感之中。属于应渊的彻骨寒凉,正一点点被车轮的颠簸摇散,属于成毅的、绵延不绝的疲惫,如同涨潮般缓缓淹没上来。
片场的灯光、人声、角色的悲欢,都被隔绝在外。只有这具承载了太多不属于自己记忆的身体,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向着未知的明天,沉默地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