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到当年发生的一切后，室内的空气仿佛被那沉重的往事压得更加凝滞。
霍子红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耗尽了心力。
她看了眼神色各异的江月和罗韧，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后的平静：“走吧，我带你们去楼下的活动室看看她。”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语重心长地开口：“你们待会儿见到木代，要做好思想准备。”
“她……很不一样吗？”
罗韧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彷徨，像是在确认，又像是不愿相信。
“你自己看就知道了。”霍子红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侧身引路，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罗韧紧跟一步，喉结滚动了一下，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那她还记得我吗？”
霍子红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复杂，有怜悯，也有深深的无奈。
她看着罗韧眼中那不肯熄灭的微光，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记得，当然记得。你，江月，曹严华，一万三，还有她新认识的红砂，她都记得，别忘了，黑木代可以进入白木代的记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只不过……感情上会有些不一样。”
闻言，江月和罗韧的心同时沉了下去，像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湖。
那点因‘记得’而燃起的火苗很快被‘感情不一样’这盆冷水浇灭。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过了好几秒，他们才像是重新攒足了力气，迈开有些沉重的步子，跟着霍子红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门前铺着柔软的地毯，米色的门板看起来温馨无害，但此刻它却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两个世界。
站在门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踌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害怕。
江月下意识地反复揉搓着外套的衣袖边缘，指尖微微发凉；罗韧则低着头，素来冷峻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慌乱。
这细微的紧张与犹豫，没有逃过霍子红的眼睛，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带着理解与不忍，轻声提议：“如果……你们还没有准备好的话，就晚点再说吧。”
“我……”江月张了张嘴，看着那扇门，心跳莫名有些失序。
然而，就在她犹豫的当口，罗韧却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
他眼中的彷徨被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取代，声音沉稳，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我准备好了。”
他注意到江月担忧和未决的目光，侧过头，对她说道：“我先进去看看，你……一会儿再来吧。”
这话里，有保护，有试探，也有独自承担初次冲击的决绝。
“……好。” 江月看着他的眼睛，读懂了他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应下了。
罗韧没有再迟疑，按下自动门的按钮，走了进去。
走廊重新恢复寂静，静到能听见江月和霍子红两人轻浅不一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江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沉重，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红姨，您收养木代之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住进孤儿院的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霍子红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愣了几秒后，才回忆起那段往事。
“我收养木代的时候，年纪也不算大，手续办得比较顺利。孤儿院的院长只简单提过，说这孩子是被生母遗弃在院门口的，至于具体原因……院长没说，我那时只顾着心疼，也没多问。”
语毕，她看向江月，眼中带着疑惑，“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 江月朝她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随即迅速移开了视线，重新聚焦在那扇紧闭的门上，“就是……随便问问。”
她表面平静无波，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好奇，然而，此刻的心思却早已飘向了远方。
她心疼木代十五岁那年血淋淋的创伤，心疼她之后八年无声的煎熬与分裂。
可若要她站在客观的立场去评判当年那场悲剧中的是非对错，江月知道，自己的答案会和当初在五珠村时一样，她会毫不犹豫甚至不辨是非对错地维护木代。
细细想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理智的壳包裹着内里近乎偏执的护短。
对于划入自己领地的人，她可以瞬间摒弃所有的客观分析、是非权衡，变成一个只认人不认理的疯子。
江照接受这样的她，或许是因为在那段黯淡孤独的岁月里，他需要这样一个不问缘由、坚定站在他身边的人。
可木代呢？
江月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扇毫无动静的门上，不禁想，门内的木代，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有一天她向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世目的、芯片，还有过往那些隐瞒和欺骗，她会原谅、会接受那个并不完美甚至有些不堪的自己吗？
想到这里，一股混杂着愧疚与惶然的情绪，悄然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让她指尖的凉意更甚。
就在此时，“咔哒”一声轻响，自动门向一侧滑开。
罗韧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有一种空茫的，仿佛被抽走了某种重要支撑的失落。
那失落如此深重，沉甸甸地挂在眉眼间，压在肩膀处，让他整个人的气场都灰败了几分。
他甚至没有看等在一旁的江月和霍子红，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脚步有些虚浮，只丢下了一句干涩到近乎破碎的话：“……我在诊所外等你。”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走廊走去，背影融入光线中，竟显出几分萧索。
看着罗韧截然不同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扇已敞开的门，江月的心脏猛地收紧。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胸腔里翻涌的忐忑、惶惑、以及那份对木代不变的关切，强行压成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然后，她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活动室比想象中宽敞，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塑料的味道，江月进去后，视线瞬间被房间中央的身影攫住。
木代侧对着门口，站在一台大型体感游戏屏幕前。她束起了以往总是披散或随意扎起的黑色长发，露出清晰而白皙的脖颈。
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外套，下身是同色的紧身长裤和皮靴。
一身黑，勾勒出她比记忆中更显单薄却也更具棱角的身体线条，但仅仅是这样一个身影，就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与江月记忆中那个总是明媚可爱的女孩判若两人。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木代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操作着手中的仿真游戏枪，目光牢牢锁定在屏幕上激烈交火的虚拟战场。
她的侧脸线条绷紧，下颌微抬，透着一股全神贯注的锐利，以及对周遭毫不在意的漠然。
江月站在门口，感觉喉头有些发紧，这扑面而来的陌生感让她瞬间有些无措。
但她很快调整了呼吸，强迫自己换上往日那种轻松调侃的语气，故作自然地走上前，停在木代身侧不远不近的位置。
“代代，” 她唤了一声，声音尽量显得轻快，“最近感觉怎么样？罗韧刚才一脸失落的走了，跟丢了魂似的，看来你数落人的本事又涨了不少啊。” 她试图用熟悉的玩笑切入话题，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然而，木代完全不为所动，也没有分给江月一个眼神，手指照样稳健地扣动扳机，屏幕上的敌人应声倒下。
直到游戏界面转换，跳出大大的胜利字样，伴随着激昂的音效，她才不紧不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游戏枪。
木代转过身，慢条斯理的走到一旁的皮质沙发边，姿态闲适却又透着疏离地坐了下来，然后，她才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投向仍然站在原地的江月。
那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温暖和依赖，只剩下赤裸裸的不屑。
她上下打量着江月，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凉意的弧度。
“你们很喜欢车轮战啊，” 她开口，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一些，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带着冰碴，“刚才怎么不一起进来，省得我浪费时间，一遍遍应付。”
闻言，江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她迅速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眼底那丝波动已被压下，重新换上了那副打趣的模样，甚至故意耸了耸肩。
“得了吧，我才不想进来吃你们小情侣的狗粮，腻得慌。先不说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睡得好不好？”
这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她惯有的，略显强势的关切。
见她喋喋不休，依旧执着于询问那些身体状况，木代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她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几步便走到江月面前。
距离陡然拉近，江月能清楚看到她眼中冰冷的审视，以及嘴角那抹越发明显的冷笑。
“少在这儿玩什么假惺惺的姐妹游戏了。” 木代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加尖锐，像淬了冰的针，“她看不明白，我可清楚得很。”
“上次送的怀表，” 她盯着江月的眼睛，一字一顿，慢悠悠地说道，仿佛在享受凌迟对方的过程，“你恐怕用都没用过吧？哦，或许试过，发现没什么用，就丢到角落里积灰。”
江月的呼吸微微一滞。
“小商河那次也是，” 木代继续，眼神愈发锐利，像要剖开江月所有伪装，“你已经暴露得那么明显了，结果她还揣着糊涂装明白，自欺欺人。”
她总结般地下论断，语气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要我说，你们认识的那个小口袋又弱又笨，而你和她之间的所谓姐妹情，也一样虚伪至极。”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几乎是咬着牙，一个一个音阶重重地吐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恨意和鄙夷。
江月起初被这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尖锐话语刺得心头一缩，酸涩与愧疚如同藤蔓缠住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就在那汹涌的负面情绪即将把她淹没时，江月忽然捕捉到木代话语和神态深处，除了愤怒与嘲讽之外，另一种更熟悉的东西。
一种基于对人性失望而产生的、深刻的疏离与不信任。
像。
太像了。
此刻木代眼中冰冷的光芒，话语里对情感联系的鄙夷，对虚伪的痛恨，像极了曾经某个阶段的她自己。
那个觉得世间温情皆可笑，人与人之间不过是利益权衡或脆弱伪装的自己。
那个用坚冰外壳把自己牢牢包裹，拒绝相信，也拒绝付出的自己。
但现在，她已经在慢慢改变。
因为江照，因为木代，因为身边这些真实温暖的人，她正试着笨拙地敲碎冰壳，走出那座困住自己的孤独牢笼。
而眼前的木代，却仿佛踏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坚固冰冷的牢笼，或者说，她从未真正从牢笼中走出来过。
白木代只是营造了一个看似正常的幻象，黑木代才是牢笼深处最真实，也最痛苦的囚徒。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江月心头的阴霾。
她眼中的无措和受伤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哀与愈发清晰的理解。
“那件事的真相我已经告诉罗韧了，” 木代似乎厌倦了这场单方面的审判，她挥了挥手，转身准备再玩一把游戏，“懒得再和你解释一遍，你赶紧——”
“沈雯的事我不关心。” 江月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地打断了她。
木代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
江月没有看她，而是迈步走向那面挂着各式游戏枪的墙壁。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造型各异的器械，最终挑了一把顺手的黑色仿真步枪，随后她才转过身，重新面对木代。
此刻，江月的脸上没有先前的强颜欢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甚至带有几分挑衅意味的神情。
“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在乎。” 江月清晰地说道，每个字都稳稳落地，“因为比起那些，现在有更好玩的游戏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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