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代住院后,几人轮换着守在病房外,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与监护仪规律的声响中被拉得模糊而漫长。
轮到罗韧的那日,他像往常一样提前抵达。
走廊寂静,灯光冷白,他走到观察窗前,手中提着的保温桶却骤然脱力坠地——病床上空空如也,被褥整齐,所有仪器都已撤去,只剩一片刺眼的空旷。
护士站的记录显示,木代已在当日上午由霍子红办理自动出院手续,接离医院。
罗韧愣了几秒,立即取出手机,一边走向相对安静的楼梯间,一边拨通霍子红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是机械而冰冷的电子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挂断,紧接着拨打张叔的号码,铃声响了许久,直至因无人接听而自动断线。
两个关键联系人的失联,让罗韧微微蹙起了眉,他没有停顿,第三次拨号,这次的对象是江照。
电话很快被接通,背景音里隐约有酒吧轻柔的爵士乐和隐约的交谈声。
“这个点你不是在医院吗,小老板娘今天怎么样?”江照的声音传来,轻松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她不在医院,”罗韧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语速比平时略快了些,“上午十点,霍子红办了出院手续,把她带走了。”
“什么?!”江照那边的背景音骤然减小,似乎是他捂住了话筒或走到了安静处,声音里的惊愕几乎要溢出来。
“红姨回来了?不可能啊,她昨天跟我说最快也是今天下午才能到。”
“张叔在酒吧吗?”
“不在,早上我来的时候,就看到吧台上他留的纸条,说有急事要处理,让我们看好店。”江照的语速加快,透露出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衣物摩擦声,紧接着是江月清晰而微沉的声音,显然她就在江照旁边,接过了电话:“罗韧,你确定是红姨本人办的手续?”
“手续上有她的亲笔签名,护士确认是监护人办理。”罗韧回答道,“我打了她和张叔的电话,一个关机,一个无人接听。”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江月和江照压低声音的快速交谈。
随后,江月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冷静,却也透出更深的忧虑:“红姨提前回来带走了木代,张叔同时留下有急事的字条离开……罗韧,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张叔所谓的急事,会不会和红姨带走木代有关?”
这个推测让电话两端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木代以前提过,”江月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带着紧迫,“红姨带她在花城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催眠治疗,如果红姨要转院,那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花城,但具体是哪一家……。”
“我去查。”罗韧没有丝毫犹豫。
“找到地址后告诉我,我跟你一起去。”江月的语气不容置疑,似乎已经料到他会拒绝,便补充道:“罗韧,木代的事也是大家的事,别一个人抗。”
“……好。”他终于应下,“我查到后,去酒吧接你。”
约一个小时后,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越野车停在了酒吧门口。
江月已等在门外,简单的装束,背着一个不大的包, 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动作干脆利落。
“地址是?”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
罗韧递过手机,屏幕上是万烽火发来的信息:花城,宁安路17号,何瑞华心理诊所。
车子平稳地驶入午后的车流,车厢内很安静,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此刻更无心交谈。
江月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城市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而稳固,却无法让她感到丝毫安心。
木代笑靥如花的模样,眼底偶尔掠过的阴翳,ICU外漫长的等待……红姨反常的举动,张叔含糊的急事,这些像一块块拼图,却拼不出令人安心的画面。
几个小时后,越野车驶入花城,按照导航,他们很快找到了宁安路,这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安静街道,行人稀少。
17号是一栋独立的银色三层小楼,深色窗框,门口挂着并不显眼的铜质招牌:何瑞华心理诊所。
罗韧停好车,两人刚下车,恰好遇到从外面买水果回来的张叔。
张叔看到两人,脸上瞬间闪过惊讶、了然,最终化为一种复杂和无奈的神情。
他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还是找来了,走吧,他们都在。”
诊所内部环境温馨而私密,暖色调的灯光,柔软的地毯,空气里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气,但这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此刻却让江月和罗韧的心更加下沉。
刚进门,罗韧和江月就看见一位身着黑西装,气质温和的男士在同霍子红交流。
看到江月和罗韧进来,霍子红的眼神波动了一下,有痛楚,有愧疚,也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没有寒暄,霍子红的目光掠过罗韧紧绷的脸,落在江月写满担忧的眼中,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缓缓开启了那段尘封八年、浸透了血泪的往事。
当时的木代和闺蜜沈雯逃课去看电影,但途中遇到了小混混,霍子红和沈雯母亲不知其过程,只在废弃的工地找到了沈雯的尸体和坠楼昏迷的木代,虽然小混混被法院判刑,但沈家却将所有过错归咎到木代身上。
“因为雯雯是班里的尖子生,一向乖巧听话,所以沈家一直认定是木代怂恿雯雯逃课。”
“再加上有人说,其实雯雯可以逃掉,她是为了救木代才折回去,这一来二去,大家不再指责那些混混,都冲着木代来。”
说到这里,霍子红叹了口气,眼角微红,仿佛不愿再回忆这段痛心的往事。
江月同样如此,愤怒和心疼一拥而上,但她还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询问,“红姨,那木代作为当事人,没有向沈家解释吗?”
霍子红摇了摇头,满脸无可奈何,“她当时撞伤了头,对那件事情的记忆非常模糊,沈家的人来质问,木代根本没法辩解,那对沈家来说,这就等于默认真相的确如此。”
“那你作为当时唯一能够保护她的人,你也没为她辩解吗?”罗韧不同于江月,言语间直戳要害。
但这话却刺激到了霍子红,她原本悲伤的面容瞬间愤怒起来,“辩解?你让我怎么辩解?!人家都失去了孩子,木代怎么说都活下来了!”
江月见双方僵持不下,便快速起身安抚霍子红,“红姨,您别激动,罗韧也是为木代打抱不平,那后来呢?”
霍子红叹了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当时我劝木代忍一忍,反正什么事忍一忍就都过去了,直到……直到那次我看见他们在木代的右肩扎了好几个图钉……”
“那时我才意识到,木代精神上出了问题,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很少和人交流,整夜整夜的失眠。我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就带她搬家,到处求医,也是那时候,我认识了何医生,八年了,何医生一直在跟进这个病历。”
“一直?木代知道吗?”罗韧问道。
“她只知道何医生给她做过一段时间的催眠治疗,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江月抚背的手僵了一瞬,原来她催眠治疗的背后,还藏着这样一段令人痛心的往事……
之后,何医生又让他们看了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中,木代仿佛一个身体存在着两个灵魂,一个痛苦不已,想要自杀,另一个却恶狠狠的极力阻止,就这样反复几次之后,双方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没在纠缠下去。
视频到此结束,据何医生所说,那之后木代就自愈了,而且她的情况不符合双重人格的特征,是经历变故后分裂出的自我保护机制。
接着,何医生用桌上一黑一白的杯子作比喻,慢慢解释他的推测。
“这一个,我们姑且叫做黑木代,她理性,冷静,对人对事充满敌意,这一个,便是你们熟悉的木代,温暖,柔软,可爱。一黑一白,都在争夺身体的主导权,我猜测,最后这场争夺是以白木代占了上风。”
“可是我看视频里,黑木代更咄咄逼人一点,为什么是白木代占据上风?”罗韧提出自己的疑问。
何医生继续解释:“因为人终究是社会性的,白木代的性格更容易被社会和大众所接受,而黑木代选择让出主导权,这是双方争执后达成的一致结果。除非身体遇到极度危险和痛苦,黑木代才会因为自救而再度觉醒。”
“最重要的是,白木代似乎并不知道黑木代的存在,因为这远远超出了她身体的承受值,而现在,”何医生扣了扣黑色杯子,神色严肃,“她,回来了。”
闻言,江月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缓缓爬升。
她看着茶几上那一黑一白的两个茶杯,白的温润柔软,黑的沉郁冷酷,仿佛具象化了木代体内那两个无声博弈了多年的灵魂。
咨询室里一片死寂,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深色的地毯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仿佛也被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真相所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