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将城市白日里清晰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影之海。
他们最终追寻到一栋深陷于老旧居民区与新兴商业街夹缝中的孤楼。
这楼显然已废弃多年,但诡异的是,楼体中部偏上的几层,竟有零星的光源透出,那并非稳定的白炽灯光,而是变幻闪烁的彩色光线,断断续续地照亮部分残破的窗棂和内里堆积的模糊阴影。
江月率先发现了通往楼内的入口——一扇早已失去门板、仅剩扭曲门框的黑洞。
她朝身后几人打了个手势,三人放轻脚步,警惕地踏入。
楼内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堆积的废弃建材、破碎的家具残骸以及墙上层层叠叠、意义不明的涂鸦。
那闪烁的彩光来自三楼,循着光,他们在一间相对宽敞、似乎曾被用作临时聚集地的房间里,找到了目标。
连殊蜷缩在房间一角,原先素净的衣裙此刻沾满污渍,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也布满擦伤和淤痕。
她长发散乱,脸上泪痕与污迹纵横交错,面色惨白如纸,不知为何,她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涣散失焦,里面盛满了恐惧和茫然。
那闪烁的光线扫过她的脸,时而让她陷入黑暗,时而又将她惊恐的面容突兀地照亮,如同舞台追光灯下无助的傀儡。
罗韧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整个房间,确认没有其他危险后,才走到连殊面前,将她脖子上的琥珀取下来塞到曹严华手里,“曹严华,你把这个带回去记录观察,然后守在酒吧,等我们消息。”
曹严华看着掌心那枚温润却透着不祥的琥珀,重重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们千万小心。”
一人离开后,楼外隐约的市声仿佛被隔绝了,房间里只剩下劣质彩灯变压器发出的微弱嗡嗡声,以及连殊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罗韧蹲下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那紧绷的弦却泄露了他的焦灼:“连殊,告诉我木代在哪里?”
连殊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穿透了罗韧,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她什么都不说,只有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连殊!”罗韧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伸手想去扶她的肩膀,试图唤回她的神智。
指尖还未触及,连殊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个激灵,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叫,整个人拼命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神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我给她下药,把她带到了这里,然后……然后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连殊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惊恐起来,“她打我!她用力的打我!”
接着不管怎么问,她都害怕的重复那句‘她打我’,听不到有效信息让罗韧更加焦急,甚至失去了理智。
无奈之下,江月和江照只能先把罗韧和连殊分开。
“她说的应该都是实话,小老板娘一身武功肯定会没事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回家了。”江照摁着罗韧的肩膀安慰道。
“酒吧那边有情况曹严华会通知我们……这样,罗韧,我们再去附近找找,她们来这里的时间和我们赶来的时间相差不大,应该能找到,江照,你在这儿看好她,有情况打电话。”江月冷静分析着。
三人对视一眼,默认了这个计划,于是开始分工协作。
江月和罗韧冲入楼下错综复杂的街巷,在霓虹与阴影的交界处疯狂寻找。
时间在焦灼的奔跑和询问中无情流逝,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一次次落空的寻找中摇曳欲灭。
就在绝望如潮水般上涨,即将淹没最后一丝理智时,前方主路交叉口处,一片异常刺眼的红光蓝光交替闪烁,伴随着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夜的喧嚣。
几辆警车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更外围是黑压压的围观人群,踮脚伸颈,议论纷纷。
“吓死人了……那车闯红灯啊!”
“是个长头发的姑娘……直接被撞飞了……”
“天哪,流了好多血……”
“估计不行了……”
姑娘、撞飞、血……
这些词汇组合成的画面,瞬间击穿了江月和罗韧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们甚至来不及交换一个眼神,极致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大手扼住了两人的喉咙,心脏骤停般收缩。
二人像是两枚被发射出去的子弹,朝着那片不详的光亮和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狂奔而去。
粗暴地拨开层层叠叠的围观者,车祸现场如同地狱的画卷,在警灯惨白与猩红交织的照耀下,赤裸裸地展开。
马路中央,一片狼藉。
汽车玻璃的碎片像钻石般铺了一地,反射着冰冷诡异的光芒,一辆扭曲变形的银色轿车,车头深深凹陷,零件裸露。
而在不远处,深色粘稠的液体正沿着路面的纹理,缓慢而刺目地蜿蜒开来。
空气中弥漫着橡胶灼烧的焦糊味、泄漏的汽油味,以及……浓重得无法忽视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江月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炸开,席卷全身。
她经历过生死险境,直面过人性黑暗,但此刻的惨烈景象混合着对木代下落的极致担忧,足以摧毁任何冷静。
罗韧同样如此,他的视线机械地移动,落在那摊逐渐凝固的暗色液体旁——一个孤零零的、沾满灰尘的黑色小猫发圈。
那是他送给木代的。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褪尽,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刹那被那只沾满灰尘的小猫吸走了。
警笛刺耳,警察的喊话,围观者的唏嘘……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整个寒冬,江月才在这片扭曲的喧嚣中,找回了自己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她好像在对罗韧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快……快去附近的医院看看。”
“好……”罗韧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迈开沉重虚浮的步伐,跟在江月身后。
身后的城市依旧霓虹闪烁,而他们的世界,在前方医院那惨白灯光的牵引下,正坠向深渊。
医院的急诊部,永远充斥着仓皇和叹息,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
江月和罗韧冲到分诊台,语无伦次地询问护士,最后才确认不久前有一位女性伤者被送入抢救室。
两人靠在对面冰冷的墙壁上,目光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门。
或许是一个小时,又或许是几个小时,他们不知道自己煎熬了多久才看到抢救室上方的红灯熄灭。
门开,医生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
床上的人盖着被子,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露出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双眼紧闭。
罗韧和江月立刻冲上前。
“医生!我是她家属!她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头部有外伤,已经缝合了,CT检查结果不错,没有发现颅内出血,这是万幸。”
闻言,两人悬着的心刚要往下落一点。
医生紧接着道:“但是,患者目前处于昏迷状态,原因还不明确,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意识没有恢复的迹象,需要转入ICU密切观察,进一步检查昏迷原因。”
看着护士将木代推向ICU的方向,最后只能隔着巨大的玻璃窗观望时,两人都感到一种心力交瘁的虚脱。
江月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刺骨的玻璃窗上,目光描摹着木代沉睡的眉眼。
那种冰冷粘稠、如同毒蛇般缠绕心脏的恐惧,再次爬升上来,她猛地闭上眼,后退一步,背脊紧紧抵住医院走廊冰冷的瓷砖墙壁。
说起来,这竟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恐惧不安。
不是面对危险时的肾上腺素飙升,不是得知残酷真相时的沉重窒息,而是对在意之人生命悬于一线,自己却全然无能为力的、彻骨的冰冷与惶然。
“怎么样怎么样?我师父没事吧?”
曹严华人还未到,焦急的声音已抢先一步从走廊尽头传来,打破了ICU外凝滞般的死寂。
他和江照显然是接到消息后狂奔而来的,两人脸上都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潮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
两人一冲到玻璃窗前,便不管不顾地趴上去,急切地往里面张望,同时迭声追问罗韧情况。
罗韧的目光没有离开玻璃窗内的木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透着筋疲力尽和巨大打击后的空洞。
“外伤处理了……没发现脑出血……但昏迷原因不明……要观察几天……”
短短几句话,却像耗光了他所有力气。
江照一边听着,一边将担忧的目光投向脸色苍白的江月。
他悄然走近,伸出手,掌心温暖,带着安抚的力度,一下一下,轻柔地抚过她的后背。
没有多余的言语,但这无声的陪伴和理解,此刻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
江照感同身受着她的恐惧与无力,正因为理解,自己心里也如同压上了一块浸水的巨石,沉甸甸,湿漉漉,闷得发痛。
他低声对江月,也对在场的所有人说:“这事……我通知红姨了,她正在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上一次,在偏远的七举村,是他们四个人主动出击,最终将木代从险境中带回,虽然过程艰难,但至少主动权紧握在手。
而这一次,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他们拼尽全力追赶,却迟了那致命的一步。
最终,只能守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死亡阴影的冰冷走廊里,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玻璃,被动煎熬地等待。
等待一个未知的苏醒,等待命运仁慈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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