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这话什么意思?”木代那一直维持着不屑与嘲讽的眼神,终于在此刻,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疑惑色彩。
“这游戏,有双人竞技模式吗?”江月没有直面回答她的疑问,反而扬起下巴,目光扫过那庞大的屏幕,用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向她发起挑战。
仿佛她们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关乎过往与真心的艰难对话,而仅仅是朋友间的娱乐较量。
她侧过脸,看向身侧仍紧绷着脸的木代,嘴角微扬,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讨论天气或晚餐:“规则很简单,如果我赢了,咱们就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如果你赢了,我二话不说,立刻离开,绝不打扰你。”
她的眼神清澈,甚至还带着点惯有的狡黠笑意,“怎么样?敢不敢玩一局?”
木代微微蹙起眉,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江月,她试图从对方轻松的表象下挖掘出更深层的意图。
怜悯?说教?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治疗干预?但她什么也没看出来,江月的神情坦荡得近乎纯粹,仿佛真的只是来玩游戏的。
不过这提议本身并不令她反感,玩玩也不亏,而且,她对自己在这个游戏上的实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哼。”木代从鼻腔里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算是应允。
她熟练地操作控制面板,调出了双人竞技模式,屏幕上光影切换,呈现出硝烟弥漫的虚拟战场。
两人各自举起沉甸甸的仿真步枪,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目光瞬间变得专注,牢牢锁定在瞬息万变的屏幕上。
倒计时结束,战斗开始。
这个模式的胜负规则清晰而残酷:限定时间内,击杀虚拟敌人数量多者胜,但与此同时,自身也需要灵活闪避来自敌方和场景的流弹攻击,一旦血量清零,即提前出局,击杀数也会戛然而止。
起初的一分钟,战况异常胶着,枪声在活动室内噼啪作响,伴随着游戏中弹的惨呼和爆炸的轰鸣。
江月和木代的手指稳如磐石,扣动扳机的节奏快而精准,屏幕右上角的击杀数字交替上升,咬得极紧。
木代凭借更快的反应和更刁钻的射击角度,逐渐取得了微弱的领先。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江月却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闲聊般的随意,与激烈的游戏背景音形成奇异的反差。
“我听红姨说,你小时候是被生母遗弃的。”
“砰!”
木代操控的虚拟角色身体猛地一震,屏幕上溅开一片代表被击中的红色特效。
她射偏了一枪,反而被一个突然冒出的敌人击中,血量下降了一小格。
大概是对江月这种在激烈对抗中出现的场外骚扰极为不满,木代迅速调整姿态,眼神更冷,扣动扳机的速度更快,试图以更猛烈的火力追回损失并拉大差距。
她压着怒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可没说,玩这游戏还可以附带场外干扰。”
“光顾着开枪多没意思?”江月灵敏地操控角色一个侧滚,躲开一串扫射,顺手点掉两个敌人,脸上扬起一抹近乎顽劣的狡黠笑容,“随便聊聊嘛,就当增加点游戏的难度和趣味性。”
见木代虽冷着脸却没有出声严厉制止,江月便一边继续着精准的点射,一边状似随意地继续说下去。
“其实,何医生说的什么白木代黑木代,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同。”
她侧身避开一发火箭弹,屏幕上的爆炸火光映亮她平静的侧脸。
“人活在这个社会上,为了适应不同的环境,应对形形色色的人,谁不曾给自己戴上几副不同的面具呢?这很正常。”
“当然,面具本身没有好坏之分,很多时候,它只是为了掩饰内里的某些脆弱和不堪。”
“所以在我看来,”她话锋微妙地一转,目光依旧紧盯着屏幕,手下操作不停, 她终于短暂地瞥了木代一眼,眼神认真,“你就是她,她就是你。所谓的黑与白,不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或者同一个人在不同境遇下的不同反应罢了,强行割裂,没有意义。”
或许是觉得江月这番结论既天真又可笑,木代不自觉地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她嗤笑一声,手下击杀了一个高价值目标,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如果我们真的是一个人,那她就应该受得起那些痛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软弱,所以事实很明显,她受不起,也经不起往后更可怕的局面。”
“砰!砰!砰!”
江月接连几个干净利落的点射,屏幕上的击杀数字猛地跳了一截。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虚拟的战场,直指问题的核心。
“那你所谓的痛苦指什么,沈雯的死?” 她的问题直接而尖锐,不留余地。
“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痛苦,”木代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被冒犯,急于撇清的怒意,“是她死揪着不放。”
“好。”江月没有纠缠这一点,她的思维跳跃得极快,如同她此刻在游戏中的走位,“那我再猜猜……何医生和红姨都认为,你是在沈雯那件事之后才出现的,但现在看来,你或许出现的更早,对不对?”
木代没有回答,她的脸色阴沉了几分,手上的动作陡然加快,枪声变得密集而狂暴,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倾泻在虚拟的敌人身上。
她显然已经厌倦了这种你问我答的游戏,不耐烦地斥道:“你的废话太多了。”
江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回避,而这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没有退缩,反而步步紧逼,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看来我猜得没错,那么,让我再猜猜……对你而言,真正称得上痛苦根源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屏幕上那个借助沙袋掩体不断探头射击的难缠敌人,就在对方又一次冒头的瞬间——
“是在你童年时期,抛弃你的母亲吧。”
“砰!”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月扣动了扳机,虚拟子弹精准地穿过掩体的缝隙,命中敌方头部。
几乎在同一时刻,木代操控的角色动作明显僵硬了一瞬,又漏掉了一个敌人。
就在这细微的停滞间,屏幕上的倒计时归零。
激昂的胜利音效响起,最终数据显示:江月,击杀数554,胜出。
活动室里激烈的音效瞬间平息,只剩下游戏结束后的背景音乐在轻柔回荡。
江月缓缓放下举得有些发酸的仿真枪,转过身,面对着一动不动的木代。
她语气平淡,却因方才的对话而显得格外沉重,“我赢了,所以,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吗?”
木代没有立刻回应,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胜利标志和悬殊的击杀数,胸口微微起伏。
江月看得出来,她眼中的不甘,绝不仅仅是因为输掉了一场游戏。
那里面翻涌着的,更像是被迫面对自己一直试图掩藏或否认的伤疤时,所产生的愤怒和狼狈。
“哐当”一声,木代将手中的游戏枪有些粗暴地丢回武器架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她像是赌气一般,重重地坐回沙发上,双臂环抱,将脸扭向一边,只留给江月一个冷硬的侧影。
过了几秒,她才从牙缝里挤出硬邦邦的一句话,“你要谈什么。”
江月也轻轻放下枪,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慢步走到沙发旁,在木代对面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几,上面散落着游戏杂志和遥控器。
“你不是说我虚伪,骗了你吗?”江月直视着木代刻意回避的侧脸,声音清晰而平静,“那今天,我们就把所有话都摊开来说。”
她开始诉说从最初接近木代时那份并不纯粹的目的,到后来相处中逐渐产生的友情与羁绊。
从那个关于她身世、关于一号实验体的惊天秘密,到植入体内的芯片所带来的隐患与挣扎。
从临华集团光鲜表象下的黑暗,到她那位冷酷如机器的生父纪尘封……
江月将她过去那些不得已的隐瞒苦衷和血淋淋的真相,如同剥离自己的铠甲般,一件件,一桩桩,毫无遮掩地铺陈在木代面前。
没有华丽的修辞,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是平铺直叙,却因那份破釜沉舟的坦诚而显得格外有分量。
悲伤的、沉重的,甚至有些不堪的故事轮廓逐渐清晰,活动室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弥漫开一种近乎悲壮的凝重。
木代不知何时已转回了头,她直视着江月的眼睛,那双曾被她讥讽为虚伪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浓郁的愧疚和真诚。
江月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木代冰冷的心防上。
听着那些远超普通人想象的离奇经历与苦难,木代原本坚硬如冰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心底某个角落,也因此有所触动,泛起了陌生而细微的酸涩。
但她迅速绷紧了脸部的线条,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甚至有些刻意地抬手理了理其实并无褶皱的外套衣襟,用一种近乎轻佻的语气掩饰那一瞬间的动摇。
“所以呢?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吗?”
她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充满讥诮,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底气。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江月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坚定,“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全部的事实,把我欺骗你的原因和我真实的样子完完整整地摆在你面前,然后,郑重地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当一个人剥开所有自卫的尖刺,毫无保留地展露自己的脆弱与不堪时,那份力量是惊人的。
它能穿透最坚硬的盔甲,触碰到连本人都已遗忘的柔软。
木代沉默了。
她像是被那份过于炽热的坦诚烫到了一般,猛地移开了目光,不再与江月对视。
她有些慌乱地抓起矮几上的一把小型游戏手枪,无意识地拆卸组装,金属零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仿佛在为她混乱的内心打着杂乱的节拍。
活动室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江月知道,那扇紧闭的心门,或许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放缓了声音,如同在安抚一只受惊后竖起尖刺的猫咪:“木代,我不知道你的童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了解那份痛苦,而恰好,我也找到了消除痛苦的方法。”
木代组装零件的手指微微一顿。
“你说你不是她,也不需要别人。”江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温柔,“但这或许,只是认知上的不同。因为只有未曾被爱过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将爱与被爱视为一种负担,甚至是一种弱点。”
“曾经的我是这样,现在的你同样如此,我们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渴望着一份毫无条件的接纳与温暖。”
她顿了顿,看着木代颤动的睫毛,继续柔声道:“更何况,代代,你是被爱着的,被红姨,被我们这些朋友真心实意的爱护着。”
“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 江月的眼中泛起一点温暖的光,“你说,爱不是万能的,但有时候,它确实能给我们继续前进的勇气和动力。”
闻言,木代手中的零件“咔哒”一声被用力合上。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脊背绷得笔直,仿佛在抵抗什么,又像在消化什么。
良久,江月还是被请了出来。
过程不算激烈,木代只是背对着她,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出去’,便不再理会。
走出诊所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繁华轮廓,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心头的些许窒闷。
江月与霍子红告别后,缓缓走向路边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罗韧立刻转头看她,车内没开灯,只有仪表盘散发出幽蓝的光。
“聊得……怎么样?”他问,声音有些干涩,显然等待的过程并不轻松。
江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睁开眼,对他扯出一个不算灿烂却真实松缓的笑容:“嗯……还行。”
罗韧借着窗外路灯掠过车厢的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微微挑眉:“看你这样子,可不太像还行。”
闻言,江月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放心吧,”她转过头,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处璀璨却温暖的万家灯火,眼中渐渐聚起笃定的光芒,“会好起来的,毕竟,有我们这些朋友在,差不到哪里去。”
这话像在安慰罗韧,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为心底那份希冀注入力量。
车内安静了片刻,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
江月忽然转过头,看向罗韧,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亮。
“话说回来,之前在小商河的事,你其实没放下疑虑吧?”
罗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知道江月指的是什么。
芯片,临华,纪尘封直接到底和江月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一直扎在他的意识深处。
但他也的确如当时所说,只是想帮忙而已,“怎么,你突然想说了?”
“嗯。”江月点了点头,目光落向前方延伸至夜色深处的公路,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坦然,“到丽溪还有两三个小时,说点小故事解解闷也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对朋友,应该坦诚相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