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举村的后续事宜处理完毕，带着一身疲惫与难以言说的沉重，三人踏上了归途。
江月原本的计划是直接返回丽溪，炎红砂那边有楚逸寒派来的人稳定局面，暂时无需他们过多操心。
然而，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打乱了她的计划——莫离和萧然，竟然主动传来了讯息，此刻人就在花城炎家，而楚逸寒也在场。
于是，行程改变，目的地转向了那座繁华喧嚣的都市。
花城气氛却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冰湖。
江月和江照坐在一侧宽大的沙发上，对面是两位陌生的来客——莫离与萧然。
莫离身形高挑，面容清俊却带着一种疏离的锐利，眼神沉静如古井；萧然则显得更为沉稳内敛，眉宇间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看向江月时，目光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关切。
而正中央的主位上，楚逸寒姿态闲适地靠着椅背，炎红砂则有些不安地紧挨着他坐下。
六人齐聚，本该是旧友重逢或真相大白的场景，此刻却被一种无声的暗流笼罩。
空气里流动着冰冷的沉默，只有偶尔翻动纸质资料的细微声响，清晰得刺耳。
那感觉，仿佛紧绷的弓弦，稍有不慎，积蓄的力量就会轰然爆发，演变成一场无声的厮杀。
炎红砂极其不适应这种压抑到极点的氛围。
她原本只听说此事与江月息息相关，觉得自己作为朋友理应知情和支持，江月也没有反对，她才跟着过来。
可眼下这情形，哪里像是叙旧或商量，分明是仇人见面，剑拔弩张的前兆。
她实在按捺不住，悄悄拉了拉楚逸寒的衣角，凑到他耳边，用气声近乎耳语：“这是什么情况？还不开始吗？”
楚逸寒不动声色，反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同样低声回应，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别急，一会儿就知道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下一刻，江月将手中那份厚厚的资料轻轻放在了身前的茶几上。
她抬起眼眸，目光直直射向对面的莫离和萧然，那眼神里翻滚着太多情绪——探究、茫然、一丝被压抑的愤怒，还有更深处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所以，”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纪尘封是我的生父，母亲难产去世。而他，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将我作为他最完美的作品，培养成了一号实验体。”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资料光滑的封面上划过，继续用那种没有波澜的语调说道。
“从各项数据来看，我这个实验品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于是，他开始扩大实验规模，试图复制这种成功。虽然大部分实验体的结果都在他的预测范围内，但极个别的失控现象，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锁住莫离，一字一句地问道：“而我，就是这极个别案例中，最不可控、也是最大的那个隐患，是吗？”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
莫离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清俊的脸上是一片坦然的凝重。他沉默了几秒，最终，给出了一个简短而沉重的字：“……是。”
江月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依旧维持着镇定。“那我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追问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凭纪尘封的手段，只要他投入足够的人力物力，抓我回去，应该易如反掌。”
这次是萧然开口回答，他的声音比莫离更显低沉，带着一种回忆过往的沙哑。
“这不难，当初是莫离冒险黑掉了整个基地的监视系统和核心安保系统，制造了巨大的混乱。趁着那片混乱，我和你才从不见天日的地下实验室里逃出来。”
他看了一眼莫离，继续道：“虽然后面一直有追兵，但为了不引起外界过度的注意和调查，他们的行动都很隐蔽，不敢大张旗鼓。”
“我们一路逃到了一个靠近江边的偏僻小镇……在那里，你因为芯片失控晕倒了，失足从屋顶掉了下来……当时情况很危急，但好在……你恰好撞上了江照。” 他的目光转向江照，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之后，” 萧然收回目光，“莫离想办法彻底甩掉了那些尾巴，我们也在那附近暗中停留了一段时间，确认你被救起，没有生命危险，身体状况也暂时稳定后，才不得不离开。”
江月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她空白的记忆壁垒上。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最重要的问题：“……这么拼命，不惜背叛纪尘封，也要帮我逃出来的原因是什么？”
这一次，莫离和萧然对视了一眼，最后由莫离开口。
他看着江月，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一种名为真挚的情绪。
“因为你说过，你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摆脱枷锁，像普通人一样自由地活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江月的心湖里泛起涟漪。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那双一直努力维持平静、甚至带着些许冰冷审视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冰雪初融，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温度。
朋友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该是怎样深厚的情谊，才能让他们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将对方的愿望和自由，视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去拼命守护？
她迅速垂下眼睫，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故作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普通的信息。
随即，她强迫自己重新调整好状态，将注意力拉回到当前的正事上，只是再开口时，声音里那层坚硬的外壳似乎软化了些许。
“这份资料，”她指了指茶几上的文件，“里面收集的，是有关纪尘封进行非法人体实验、以及临华集团背后诸多黑幕的罪证。”
“但从纯粹的司法程序角度来讲，有些证据链还不够完美，直接扳倒他存在风险，你带到这里来，是想和楚逸寒的合作？”她的目光转向莫离。
“是。”莫离坦然承认，随即视线越过江月，看向主位上的男人，“楚老板，我该说的，在来之前已经和你初步沟通过了，现在，所有情况和底牌你也清楚了，现在考虑得怎么样？”
楚逸寒指尖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深邃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带着商人的审慎与精明。
“扳倒临华和纪尘封，风险与收益并存。”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可以调动资源帮助你们，但前提是，你们必须给我相应的回报。”
莫离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条件，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具体的合作细节和利益分配，我们可以稍后详谈。”
追寻已久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摊开在面前，只要后续计划顺利，那个造成一切痛苦源头的罪魁祸首似乎即将伏法。
按理说，心头大石该落下大半，然而，江月却并没有感到预期的轻松。
回到炎红砂为她安排的临时客房，她反手关上门，背脊紧紧抵着冰凉的门板，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支撑身体的力量。
然后，她缓缓地、脱力般地蹲了下去，将脸埋入膝盖之间。
从真相如同画卷般在眼前一点点展开开始，她的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悲伤、沉重、酸涩、茫然……
无数种情绪汹涌地汇聚、冲撞，堵在心口，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向谁诉说。
说真的，她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莫离和萧然。
那份沉甸甸的、以自由和生命为代价付出的情谊，让她觉得无论说多少次“谢谢”或者“抱歉”都显得苍白无力。
缺失的共同记忆，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个窃取了别人珍贵情感的旁观者，连带着那份本应深厚的感情，也因此产生了令人无措的落差感。
正当她被这种无力感和烦闷紧紧包裹，几乎要窒息时——
“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两三下不轻不重、带着某种熟悉节奏的敲门声。
江月没有抬头，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有事说事，别光顾着敲门。”
门外传来江照那总能轻易辨识的、带着点调侃语调的声音：“你这都不问问敲门的是谁就直接直言相向，以后闯荡江湖很危险的，小月月。”
“废话，”江月依旧没动，“听你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你，还用得着问吗。”
她对他的熟悉，早已渗透到了细节里。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门外的江照似乎低笑了一声，随即换了个话题，语气刻意轻松。
“噢对了，我刚收到我曹兄发来的消息，说小老板娘和罗韧在一起了，这好姐妹可是抢先一步脱单了，你怎么看？”
“木代自己喜欢就好，”江月的声音依旧闷着，“还有，你不用费心找这些借口来安慰我，我没事。”
“听你这话可就不像没事的样子，”江照的声音隔着门板，少了几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认真。
“我跟你说小月月，心里堵得慌的时候一定要说出来，哪怕只是喊两嗓子都比憋在心里强。”
他顿了顿，似乎怕给她压力，又连忙补充道：“呃当然了，要是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者不想说，那也没关系。我就在外面陪着你。”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等你想说的时候，我再当你的专属聊天搭子，保证随叫随到，耐心倾听。”
说罢，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江照直接背靠着门板，席地坐了下来。
之后，他便真的不再出声，只是安静地陪伴。
门内门外，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
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仿佛通过那扇薄薄的门板，微妙地联系着。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实实在在的物理屏障，可那份无声的关切与陪伴，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穿透阻碍，熨帖着门内人纷乱的心。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江照以为江月不会开口时，门内才传来她有些低哑、带着犹豫的声音，她似乎在一点点地，尝试理清心里那团乱麻。
“其实，”她轻声说，“仔细想想，我也挺幸运的吧。”
“虽然摊上那么一个……没人样的父亲，但至少，在我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还有两个真心待我的朋友，愿意为我豁出一切。”
她的声音渐渐流畅了一些，“后来误打误撞地遇上你，还有木代、罗韧、曹严华他们……现在，身世的真相也揭开了，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困惑和迷茫：“但很奇怪……我心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堵的慌……”
门外的江照安静地听着，然后，他轻声接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洞察：“……是愧疚吧。”
“突然知道过去有两个好朋友，在你失忆后，他们也没有放弃，反而在暗处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可你，不仅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可能因为遗忘，在无形中伤害或忽视了他们。”
“虽然理智上清楚失忆不是你的错，但感情上……却没办法轻易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是这样吗？”
门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但这沉默，等同于默认。
江照背靠着门，仰头看着走廊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继续缓缓说道：“江月，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你自己。”
“你总以为你做的所有决定，都是基于绝对的理智和客观分析，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像个精密运行的机器。但你有没有发现，很多时候，你那些看似冷静的决定，出发点往往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是为了他们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你应该慢慢意识到了，其实江月，根本不是什么冷漠、利益至上的人，你的底色是善良温柔，是比谁都看重感情，只是习惯用一层坚硬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而已。”
“而且，”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来之前，莫离私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别把所有的错误和重量都归咎在自己身上，那不是你的战场和该背负的责任。”
话音落地，江照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他再次抬手，庄重而认真地叩响了房门，那“咚咚”的声响，沉稳而富有节奏，仿佛敲响的不是面前这扇实木的门，而是江月那扇紧闭的心门。
“所以，”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几分活力，带着鼓励，“别一个人躲在里面胡思乱想了，再想下去，聪明的小脑瓜都要发霉了。”
“再说，这花城咱们可是头一回来，咱们赶紧出去逛逛，顺带让你散散心，体验一下大都市的灯红酒绿，我保证让你把烦恼暂时抛到脑后。”
他边说边继续敲门，刚开始的节奏还算舒缓，到后面，简直像是催命符一样，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哪怕是再心烦意乱、想要独自静一静的人，面对这样锲而不舍的骚扰，也很难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终于，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房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江月站在门口，脸色依旧是那副熟悉的、带着嫌弃的表情，但仔细看，眼底那层厚重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不少，整个人虽然还是没什么笑容，但那股低气压已然缓和了许多。
“手不想要的话，”她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地说，“我可以帮你剁了，免费服务。”
江照立刻把手背到身后，脸上堆起夸张的笑：“诶别嘛，我这双手可是宝贝，画画、调酒、变魔术，哪个绝活都少不了它，这要是剁了，多可惜，那是艺术界的损失。”
“那把舌头拔了。”江月一边说着，一边侧身从他旁边走过，径直朝走廊外走去。虽然语气还是照样的不客气，但那份愿意走动、愿意搭理他的姿态，本身就说明了她心情的好转。
江照连忙跟上，在她身边嬉皮笑脸：“那更不行了，我要是不说话，怎么逗你开心，怎么在你难过的时候安慰你？这可是你的损失啊小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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