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最后一丝月辉被翻涌的云层吞噬,天地间只剩山峦墨黑的剪影,江月和江照才踩着夜色回到扎麻家。
远远地,两人便瞧见窗棂里透出暖黄的灯光,在这浓稠的黑暗里,像一枚温润的琥珀,静静嵌在村寨的怀抱中。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松脂与茶汤的气息扑面而来。
扎麻和他阿妈正坐在堂屋中央的木桌旁,手中麻绳穿梭如飞,在灯火映照下,指尖翻动间仿佛流淌着金色的光。
听到动静,扎麻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淳朴的笑容。
“可算回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迎上来,目光里带着真切的担忧,“再晚些,我都要叫上几个兄弟去寻你们了。”
“让你担心了。”江月歉然一笑,目光不自觉飘向侧边紧闭的房门,“红砂呢,睡下了吧?”
“她吃完饭就休息了,看样子没什么事。”扎麻笑着回答。
他的阿妈这时也停下动作,抬起眼望过来。
那是一位面容沉静的中年妇人,眼角的细纹里刻着风霜,眼神却清澈平和。
她没说话,只微微颔首,手上继续理着五彩的丝线。
扎麻走回桌边,一边整理那些色彩斑斓的绳线,一边笑道:“我跟阿妈想着你们没回来,心里不踏实,索性边做活边等。”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从桌上拿起两条编好的彩绳,递了过来。
“这回你们来,又是遇见野人,又是受伤挂彩的,太险了,这是我阿妈特意编的吉祥缕,能辟邪保平安。你们城里人或许不信这些,但戴着总归是个念想,图个心安。”
彩绳编得十分精巧,红、青、白、黑、黄五色丝线绞合成匀称的绳股,尾端还缀着小小的木珠,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江月看着,心里微微一动,却习惯性地想要婉拒——她并非不敬重这份心意,只是多年形成的理性思维,让她总觉得这些乡俗更多是心理慰藉。
然而,她还未开口,身侧的江照却已伸手接了过去。
“那就谢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明朗,甚至顺手将属于江月的那一条也一并拿了过来。
江月侧目看他,眼中流露出清晰的疑惑,江照却恍若未觉,径直将那条彩绳轻轻放在她摊开的掌心里。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他指腹微热的温度,以及彩绳细腻的纹理。
“戴着吧,所谓入乡随俗嘛。”
话已至此,江月也不好再推却,她握紧彩绳,转向扎麻和他阿妈道谢。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着的妇人忽然朝江月招了招手,眼神里含着温和的探究,与先前打量她时如出一辙。
江月微怔,不明所以地望向扎麻。
见状,扎麻笑了:“我阿妈这是想给你们看一看。”
“看……什么?”江照也凑近了些,好奇地问。
“看前路,看缘分,看吉凶祸福。”扎麻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
“我阿妈祖上是大巫,传下来些本事,虽然不比你们城里那些高科技,但有时候,老法子也能瞧见些不一样的东西,就当是体验一下咱们这儿的传统,不碍事的。”
“听起来有意思。”江照立刻来了兴致,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江月,“试试?反正这会儿也睡不着。”
江月看着妇人平静而深邃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
她心底某处被轻轻触动,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江月在妇人对面的矮凳上坐下,问扎麻:“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把你最贴身紧要的一件东西放在手心,敞开了握着就成,然后跟着我阿妈的指引就好。”
江月想了想,从腰间皮鞘中取出那柄随身多年的小刀。
妇人见状,从桌下取出一截略显粗糙的深褐色麻绳,就着油灯的火焰点燃一端,火苗窜起,映亮她沉静的面容。
待麻绳烧出一小段焦黑,她轻轻吹熄,手指灵巧地将燃烧过的部分搓捻成灰,与未燃的麻绳绞在一起。
整个过程无声而流畅,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的郑重。
随后,她伸出双手,缓缓覆上江月握着刀的右手,她的手干燥而温暖,掌心有常年劳作的厚茧。
妇人闭上双眼,嘴唇轻轻开合,吐出低沉而奇异的音节,那语言古老绵长,似吟似唱,宛如深山里的风穿过石缝。
江月屏住呼吸,感受着手背上传递而来的温度,以及那陌生语言带来的奇异韵律感。
堂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和窗外极远处隐约的虫鸣。
不过片刻,妇人睁开了眼睛,她松开手,目光落在江月掌心的小刀与那截烧灼过的麻绳上,细细端详。
渐渐地,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讶异,随即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抬起眼,看向江月,眼神复杂——有关切,怜惜,最后沉淀为一种温柔的鼓励,最终,她轻轻拍了拍江月的手背,动作充满安抚的意味。
“这是……”江月心头微紧,虽不懂具体玄妙,但那声叹息和眼神的变化,已让她预感到一些并不轻松的内容。
扎麻俯身,仔细看了看江月手中的物件,又与他阿妈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脸上同样带着惊讶,但随即漾开一抹宽和的笑意。
“江月姐,”他转述道,语气慎重而真诚,“我阿妈说,你命途多舛,前路山高水长,荆棘密布,注定不会平顺。”
闻言,江月的心微微一沉。
“但是,”扎麻话锋一转,声音里注入力量,“她也说,你骨子里有韧劲,是能扛得住风霜的性子,再难的路,你也能一步一步踏过去。”
他顿了顿,看了自家阿妈一眼,妇人正凝视着江月,目光坚定,仿佛在传递无声的信念。
“还有……阿妈让我告诉你,心与心的距离,看似遥如星汉,实则未必那般遥远,不要因为惧怕结局,便不敢开始,世间诸事,过程本身,往往比结果更为珍贵。”
话音落下,江月怔住了。
那些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她蓦然想起许多刻意尘封的往事,那些深夜独自舔舐的伤口,那些对亲密关系的犹疑与退缩,那些对未知未来的隐隐恐惧……竟被这素昧平生的山中妇人,以如此质朴而精准的方式点破。
她抬眼,再次望向对面的妇人。
对方只是温和地回视着她,眼神澄澈而充满力量,仿佛一位洞察世情的智者,在迷途的岔路口,为她点亮了一盏小小的风灯。
良久,江月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颔首:“谢谢。”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将小刀收回鞘中,向扎麻和妇人再次道谢,便转身走向临时安排的客房。
只是脚步虽稳,心绪却已翻涌不息。
一直旁观的江照,将扎麻转述的话、江月瞬间失神又强自镇定的反应,以及这一路走来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疏离与坚韧,尽数看在眼里。
他心中恍然,那几句箴言,怕是字字句句都敲在了江月最隐秘的心弦上。
“江照哥,该你了。”扎麻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江照应了一声,在妇人对面坐下。
他浑身上下摸了摸,一时竟找不出什么特别紧要的贴身物件,最后,他褪下右手中指上一枚样式简单的银戒指,放在掌心。
同样的过程再次上演——火焰,低吟,覆手,静默。
片刻后,妇人松开手,看向江照掌心的戒指与麻绳灰烬,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这笑容与看向江月时的温柔鼓励不同,带着更鲜明的欣赏与赞许,甚至有一丝了然的欣慰。
“是不是算出我命中带财,往后能发家致富,富贵滔天?”江照半开玩笑地问,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妇人与扎麻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扎麻摇摇头,语气轻松却意味深长。
“我阿妈没说财运,她说,你是个吃过不少苦头的人,心里揣着事,但难得的是,眼神还清亮,活得明白,没被那些苦难压弯脊梁,这点让她佩服。”
闻言,江照脸上的玩笑神色渐渐收敛。
“至于以后的路,”扎麻继续道,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江月离开的方向,“她说,跟你心里头最要紧的那个人,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去,别急,也别慌,该好的,总会好起来的。”
最要紧的那个人……
江照望着江月离去的方向,仿佛是恍然大悟般,一笑了之后便回了房间。
堂屋内,灯火如豆,温暖地笼罩着这一方静谧。
彩绳静静躺在桌角,五色交织,仿佛将所有的祝福与未知,都编织进了这漫漫长夜与即将到来的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