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喧闹过后,村庄终于渐渐沉寂下来。
罗韧回到里屋,表情是惯常的冷静,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我把情况跟村里的负责人说了,红砂得留两天,他爷爷的事情比较棘手,可能要配合相关调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但是心简的事情得快点送回去,不能再拖了,我们要兵分两路,一拨先把心简送回丽溪,一拨——”
“那我留下。”木代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我留下。”是江照,他的声音还有些低哑,但语气同样坚定。
两人说完,都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对方,目光中有诧异,也有几分了然。
木代留下,是为了陪伴和帮助炎红砂度过这最难的时刻。
而江照留下……原因更为复杂,那崖边的身影,那份沉重的愧疚,都需要时间去消化和面对。
江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转,便明白了他们各自的心思,她向前一步,声音清晰地说道:“这样吧,我和江照留下来陪着红砂,你们先回丽溪,确保心简万无一失。”
她看向罗韧,眼神交汇间是无需多言的信任,“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妥当,我们会立刻和你们联系。”
这个安排兼顾了各方,既保证了心简的优先处理,也留下了足够的人手安抚炎红砂并应对可能的后续。
罗韧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定。”木代看了看江月,又看了看神色憔悴的炎红砂,也轻轻颔首表示同意。
送别的时刻没有太多言语,罗韧、木代和曹严华带着那块蕴含着诡异力量的心简,趁着天色未深,踏上了返回丽溪的路。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口蜿蜒的小道上,留下的人,心头都像是压着些什么,沉甸甸的。
接下来的半天,江月陪着炎红砂奔波于村委、临时安置点之间,处理着炎老头身后那些繁琐又磨人的事务。
等到所有能处理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村子里亮起了零星灯火。
扎麻搓着手走过来,脸上带着些担忧,小声对江月说:“江月姐,你那个朋友……就是炎小姐,晚饭都没吃,一直坐在门口那石阶上,好长时间了,动也不动一下,你要不去看看?”
江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炎红砂独自坐在院门外的阴影里,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她心中一叹,点了点头:“……知道了。还有热乎的饭菜吗?我拿给她。”
“有的有的,”扎麻连忙应道,“看她没吃饭,灶上就一直温着粥和小菜,我这就去拿!”
“好,谢谢。”江月道了谢,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看到江照了吗?我吃完晚饭就没见他人影。”
扎麻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回头说:“哦,我看他吃完饭就一个人往村口那边去了,就是崖口那个方向,没事,那地方离村子近,晚上也有人巡逻,不会有危险的。”
很快,扎麻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和两碟清爽的小菜,“给,小心烫啊。”
江月接过托盘,道了谢,缓步走向门口那个孤独的身影。
她看着炎红砂被夜色笼罩的、微微蜷缩的背影,心中不禁泛起复杂的感慨。
就在不久前,这位大小姐还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明媚,然而接连的打击几乎将这个年轻的女孩击垮。
此刻的她,像是被遗弃在寒风中的幼兽,脆弱得让人心疼。
当然,经历巨变、内心被深刻触动的人,又何止炎红砂一个。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江月曾以为自己足够冷漠清醒,可惜,当局者迷。从最初被动卷入心简的事件,到一路同行,历经生死,目睹悲欢,她发现自己固守的那套冰冷逻辑,正在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悄然侵蚀。
而这一切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那个总在她身边吵吵嚷嚷、却又会在危险时下意识护住她的江照;或许是沉稳可靠的罗韧、飒爽聪慧的木代、看似脱线实则重情义的曹严华,甚至是眼前这个曾经骄纵、如今却努力承受着一切的炎红砂。
答案依旧模糊地盘踞在心间,像一团迷雾,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比起曾经的江月,现在的她似乎触摸到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点关于羁绊,关于共同承担的重量。
江月走到炎红砂身边,将托盘轻轻放在旁边的石阶上。
“给,”她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再难过也得吃饭,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炎红砂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她大概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哭过的狼狈,迅速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别扭地转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今天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嘴硬,”江月毫不留情地戳穿,在她身旁坐下,“我可听见你肚子一直咕咕叫抗议呢,而且不吃饭的话,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发泄都使不上劲,多亏。”
“我才没哭。”炎红砂梗着脖子反驳,声音却更哑了。
“行,你没哭,”江月从善如流,将粥碗端起,递到她面前,“那赏我个脸,把这碗粥喝了,然后回去好好睡一觉,天塌下来,也等明天再说。”
见炎红砂没有立刻拒绝,她继续轻声说道:“等明天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就早点回去,你爷爷的后事……如果需要的话,我很愿意帮忙。”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大家也会一起帮忙的,所以,别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个超有钱的男朋友吗?有他在背后支持你,再加上你的努力,炎家肯定能东山再起。”
这番话似乎说到了炎红砂的心坎里,也可能是那碗散发着淡淡米香的热粥终于勾起了食欲,她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接过了碗。
江月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对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去里面吃,外面起风了,容易着凉。”
炎红砂捧着温热的粥碗,跟着江月站起身,往屋里走,她侧头看着江月线条清晰的侧脸,忽然低声说:“……江月,说真的,我没想到你还挺会安慰人。”
她一边走一边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意外:“之前一直觉得你是个嘴毒又傲娇的类型,结果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柔软的一面。”
江月挑了挑眉,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调侃:“刻板印象害人不浅呐,我之前也以为你是个嚣张跋扈、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现在才发现,原来是个受不住打击、需要人哄的小哭包。”
“我才不是小哭包。”炎红砂立刻抗议,差点把碗里的粥晃出来,“我诚心实意地赞美你,你怎么还反攻过来了?”
“嗯……”江月故作沉思状,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可能是为了加深你对我的嘴毒印象吧,免得你忘了。” 她将炎红砂安置在屋内的桌旁,“好了,你就在这儿安心把饭吃完,我去去就回。”
炎红砂刚拿起勺子,闻言抬头:“大晚上的你去哪儿啊?”
江月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冲她摆了摆手,拉长了语调:“不—便—告—知—”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炎红砂对着空荡荡的门口愣了两秒,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气鼓鼓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我懂了”的狡黠所取代。
能让江月这么在乎、大晚上还要特意去找的,除了失魂落魄的一万三,还能有谁。
她就说这两人之间肯定有情况,想到这儿,炎红砂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连碗里的粥都似乎更香了。
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开始在脑子里盘算起来——等着吧,等木代和罗韧那边稳定了,她就集中火力助攻这边,到时候……嘿嘿。
想到未来可能有的热闹,炎红砂便眉眼弯弯,暂时将沉重的悲伤压在了心底,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坏主意”。
——
村外的夜静谧而深沉,晚风拂过路边的草丛和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大自然温柔的絮语。
江月沿着小路走向村口的崖边,途中,她在路旁驻足,借着朦胧的月光,伸手采摘了几朵在夜间悄然开放的、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她对野人的死,并无太多深刻的悲伤,但是……对一个本心存善念、还因这善念而殒命的生命,无论它是什么形态,似乎都有必要,献上一点简单的、代表告别的仪式感。
崖口的风比村里大些,吹得她的衣袂微微飘动,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江照的身影。
他正默默地将一个红润的苹果,轻轻放在一根点燃的白色蜡烛旁边,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更加沉郁。
他没有回头,似乎知道来的是谁,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冰凉的石墩上,默默注视着江月走过来,俯身,将那几朵白色的野花,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蜡烛和苹果的旁边。
“她在那边会好的。”江月直起身,望着崖下无边的黑暗,轻声说道,这或许是无力的安慰,但此刻,似乎也只能说这个。
“嗯……”江照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湮没在风里,他沉默了片刻,才想起问:“红砂呢?她怎么样?”
“还好,”江月在他身边的石墩上坐下,“来之前安慰过她了,这会儿应该吃完饭休息了。”
闻言,江照转过头,目光落在江月的侧脸上。
月光和烛光交织,映照着她平静的容颜,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眼眸此刻望着远方,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却仿佛盛满了比夜色更深的思绪。
晚风持续不断地拂过,撩动两人的发丝,也仿佛将一层淡淡的、无形的伤感和迷茫,覆上了他们的眉眼。
白日里的坚强和忙碌褪去,夜深人静时,那些潜藏的问题和未来的不确定性,便悄然浮上心头。
“萧然说的芯片失控出现了,”江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担忧,打破了沉默,“你打算怎么办?”这是他一直悬在心口的大石。
江月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但很快被一种惯有的、近乎固执的坚决所取代。
“只要萧然和莫离说的是真的,只要他们出现,一切都好说。”她像是在说服他,又像是在告诫自己,“至于芯片失控……”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最终,她转过头,直视着江照,眼神清亮而笃定,如同淬炼过的寒铁。
“我会想办法的。无论前面有多大的磨难,我都不会认输。”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这寂静的崖边,清晰地传入江照的耳中,也仿佛是在向这不可知的命运,发出自己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