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已深,废弃的采珠船旁升起一小簇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围坐的六张面孔,给这荒凉之地添了几分短暂的热闹与人气。
烧烤架上食物滋滋作响,香气混合着夜晚湿润的水汽在空气中弥漫。
江照手里拿着一串烤得焦香的蘑菇,几次抬眼看向对面的罗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正经事。
可每次他刚酝酿好情绪,旁边吃得正欢的曹严华就咋咋呼呼地打断氛围。
“曹兄,”江照终于忍不住,用竹签虚点了点曹严华,“你成天就知道吃,你看你,埋头苦干的样子活像沙滩上刨食的蛏子。”
曹严华从食物里抬起头,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反驳:“废话,那老蚌折腾了我一天,差点把小命交代了,我不得多吃它几个‘街坊邻居’解解气”
他说着,又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烤贝肉。
旁边的木代被他的样子逗笑,递过去一串新的,“嗯,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炎红砂也尝了尝,点头附和:“好吃,没看出来啊木代,你手艺还挺不错。”
“对对对,”曹严华忙不迭地点头,热情地把手里的串往江照那边递,“三兄你也尝尝……”
江照无奈地回拒,趁机再次看向罗韧,刚开口:“罗韧——”
“哎呀!”炎红砂突然轻呼一声,皱着眉从嘴里吐出一小块碎壳,“怎么还有壳啊?”
曹严华一脸理所当然:“这你就不懂了吧?壳补钙!以形补形!”
江照:“……”
他捏了捏眉心,感觉额角在隐隐作痛。
看着那两人又就“吃壳是否补钙”展开了新一轮毫无意义的争论,江照深吸一口气,提高了音量:“你们俩消停一点,消停点行不行?”
那两人暂时收了声。
江照抓住这短暂的安静空隙,重新转向罗韧,神情认真起来。
然而,他刚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吐出第一个字,曹严华不知说了句什么,又引得炎红砂咯咯笑起来。
江照气得直接翻了个白眼,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坐在他斜对面的江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禁弯了弯唇角,带着点戏谑开口:“够吵吧?”她慢悠悠地翻转着自己手里的肉串。
“我平时看你闹腾起来,也跟这差不多,那嘴像个永动机,停都停不下来。”
江照立刻扭头反驳,带着点被“误伤”的委屈:“胡说八道,我才没有,而且我很多时候都是见机行事,看场合说话的好吗?”
江月轻嗤一声,毫不留情:“嘁,我看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木代看着这局面,忍不住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这样吧。”
她指了指曹严华和炎红砂,“红砂呢,负责给曹胖胖补补课,讲讲我们这些天都经历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也顺道让他给你详细解释解释什么是心简。”
她拿起几串烤好的食物塞到两人手里,“你们这两位‘缺课生’,拿着串儿到那边,自行补课去啊。”
曹严华一听,乐呵呵地接过串,还不忘拍马屁:“好嘞!不愧是我师父,安排事情效率就是高!”
看着这两尊“大佛”总算被请到稍远些的地方,江照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吐槽:“这两个活宝,凑一起真是……绝了。”
世界总算清静了,江照转回身,面色凝重地看向罗韧。
“说正事,罗韧,你对那老蚌到底怎么看?”他紧紧盯着罗韧的表情,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
罗韧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地拨弄了一下篝火,跳跃的火光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深邃难辨。
江照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起,声音不由得带上了急切:“你不会真打算要收了那老蚌吧?”
随后他身体前倾,语气加重,“罗韧,你清醒点!那是老蚌,不是被心简控制的娉婷!那玩意儿是要吃人的!”
他顿了顿,表明自己的立场:“反正我先跟你说好,这事太悬乎,我不参与,等这边理得差不多,我还得回酒吧看店呢。”
罗韧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沉稳,声音平静无波:“这事……我还没完全想好,但无论如何,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
“明天我们再去那条发现老蚌的水域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红砂叔叔的更确切线索,或者……”
“诶,注意啊,”木代忽然压低声音,示意大家看向采珠船另一侧的阴影,“那个人又来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老族长佝偻的身影在船舷边一闪而过,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又慌忙缩回头,躲到了船体的另一面。
江月的视线从那个方向收回,落在一旁的江照身上。
他嘴角那点因为烧烤而扬起的弧度早已消失,眉头微锁,眼神复杂地盯着老族长消失的方向,显然心情又被搅乱了。
尽管昨晚两人有过一番交谈,江月也明确表示了支持他的任何选择,但显然江照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愤怒、悲伤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交织在他脸上。
眼见那老族长像幽魂一样在附近徘徊,惹得人心烦意乱,江照猛地站起身,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江月见状,也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对木代和罗韧说了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他。”
木代有些担心:“可你都没怎么吃呢。”
“没事,”江月摆摆手,“给我们留点就行。”
“好……”木代看着她快步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
江照没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腿脚不便、神志又不清醒的老族长,在离采珠船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将他拦住。
老族长猛地转身,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挥舞着干枯的手臂,嘶声警告:“别动!你们敢下河捞蚌,水神爷收了你们!”
江照气极反笑,语带讥讽:“疯了?”他环指了一下周围那些被开垦出的、长出零星菜苗的小片土地,“疯了的人怎么会种菜呢?还是说你时疯时不疯?”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老族长,他低吼一声,竟挥舞着拳头要向江照冲来。
但他年老体衰,动作迟缓,江照轻而易举就攥住了他挥来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老族长痛呼出声。
江照不管不顾,拽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指着下方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干涸龟裂的湖床。
“来!过来!跟我看看这个!”江照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痛楚,他强行让老族长面向那片荒芜,“仔细看看!都在哪儿呢,那么多人在那儿争地盘,在那儿打架呢!”
老族长挣扎着,眼神躲闪,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看不见?!”江照猛地抬高音量,几乎是吼了出来,“看不见你就睁大你的狗眼再给我仔细看看!”他死死扳着老族长的肩膀,不让他转头,手指颤抖地指向湖床某一处。
“来!你看那儿!那儿有个男人!看见他没,那是江照他爹,他落水了!他看着你呀!等着你去救他呢!你不救他你在犹豫什么?!你良心是被狗吃了是吧!!”
这番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入老族长混乱的脑海,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挣扎的力道瞬间松懈,浑浊的老泪涌出眼眶,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
他不再是那个疯狂攻击人的老头,而是变回了一个被无尽悔恨吞噬的可怜老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老族长嘶哑地哭喊出来,声音破碎不堪,“十几年了!老天爷在谴责我,我的良心也在谴责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爹啊……”
他喃喃着,挣脱开江照的手,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走向那片曾与其他村民争夺、也是江照父亲当年落水的方向,然后“噗通”一跪,声泪俱下地忏悔。
“江照他爹……我对不起你啊……都是我造的孽……我的报应啊……这村子现在的样子,都是我的报应啊!跟江照这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的报应啊!”
他用力捶打着地面,涕泪横流,“当年,我犹豫不决害你丢了性命,我的良心没了……”
江月站在江照身后,听着老族长语无伦次的哭诉,那些话语充满了痛苦,却于事无补。
她等得有些不耐烦,见江照只是僵立在原地,背影紧绷,便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走了,”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清晰而冷静,“听他在这儿稀里糊涂说一大堆,也改变不了过去发生的事。”
她顿了顿,侧头看了江照一眼,“最多,只能让你亲眼看看,他口中那句‘报应’,到底是怎么个应验法。”
江照沉默着,没有挣脱,任由江月拉着他,转身离开那片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地方。
他低着头,步履有些沉重。
这几天,老族长时而疯癫攻击,时而像此刻这般悔恨哭嚎,反复刺激着他本就未曾平复的伤口。
他夹在滔天的恨意与一丝可悲的怜悯之间,进退维谷,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也找不到与自己和解的道路。
报应……如果真有报应,他们江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家破人亡的结局?他又做错了什么,要在小小年纪就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流浪半生?
“江照。”江月忽然开口唤他。
“……啊?”江照恍然回神,声音有些沙哑。
江月借着月光打量着他,随后皱了皱眉:“啧,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跟被夺舍了似的。”
她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用油纸包好的几串还温热的烤肉塞进他手里,“赶紧拿着。”
江照愣愣地接过:“噢……”
等他们回到采珠船边时,篝火已然熄灭,只余零星红炭,罗韧、木代等人似乎已经进舱休息了,周围一片寂静。
江照默默坐在一段粗粝的木桩上,小口吃了起来。他时不时抬眼,偷偷瞄向靠在旁边船舷上的江月,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神情是一贯的淡漠。
犹豫再三,他正想开口问问她对老蚌和去留问题的看法,江月却像是洞悉了他的心思,先一步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波。
“今天遇到的那只老蚌,体型巨大,行为诡异,可能跟心简脱不了干系,我怀疑五珠村这么多年采不到珠子,根源也在此。”
江照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低声应道:“……嗯。”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那……关于这老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是留下来,还是回酒吧?”
“我打算留下来。”江月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江照愕然,差点被噎住,急忙道:“不是,留下来干嘛?你又不是没见那老蚌有多大,它要是真被心简控制了,就凭我们几个,根本不是对手,一个不留神,命都得搭进去!”
“而且你自己那摊子事还没解决,之前也一直说要独善其身,怎么现在要留下来了?”
江月闻言,挑眉看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呦,原来我说的话,你也听进去几句了啊?那怎么没见你照着做呢?还在这儿跟我瞎掰扯。”
不等江照反驳,她神色稍正,继续说道,“再说,我不是不管纪尘封那边,只是现在时机不对。”
“目前虽然基本证实了莫离和萧然对我没有直接威胁,但让我就这么回去干等着他们所谓的时机和真相,我做不到。”
她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醒,“更何况,如果纪尘封真的打算对我动手,无非两种方式,要么直接抓我,要么从我身边人下手逼我就范。”
她分析得条理清晰:“所以,保险起见,现阶段跟罗韧他们待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反而更安全。这里虽然危险,但至少是明面上的。”
江照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她说的不无道理,最终只能泄气般地嘟囔:“……也是啊。”
他叹了口气,带着点自嘲,“留下来拼一拼,说不定能打死那老蚌,就是太费命。”
“知道就好。”江月吃完最后一口肉,将竹签利落地扔进旁边的垃圾袋,拍了拍手,“我吃饱了,剩下的这些,还有那边没收拾的,就交给你了。”
江照看着烧烤架旁一片狼藉的场面,瞪大了眼睛:“我一个人收拾这么多?”
江月理所当然地点头:“嗯哼~怎么,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好了要照顾我的日常起居来着?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江照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指着她,你了半天,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认命似的挥挥手,语气带着夸张的哀怨。
“得~得~您老人家赶紧上去歇着吧,跑这一趟也够累的,别明天早上直接起不来。”
江月满意地勾起唇角,抬手像是安抚小动物般虚虚地挥了一下:“好的~小狗狗真乖,走了。”
说罢,她转身,步履轻快地踏上了通往船舱的木板。
江照看着她消失在船舱入口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里还没吃完的半串烤肉,又环视了一圈杯盘狼藉的“战场”,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一边任劳任怨地开始收拾,一边在心里默默腹诽:这上了“贼船”下不来,还得当牛做马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