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是一种能吃掉声音的白。吃掉脚步声,吃掉交谈声,最后好像连时间流动的声音也吃掉了。林溪的病房在走廊尽头,那一片白中最安静的一隅。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一张床,一扇窗,窗外四四方方、永远灰蒙蒙的天,还有体内那个沉默却日益庞大的敌人——一种罕见且无法手术的脑瘤,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年轻的神经,宣判着缓慢又清晰的死刑。她是孤儿,生命的来处已然模糊,归处却已被冰冷地标出。
然后,她开始“造反”。
用一盒护士长偷偷塞给她的、掉了色的水彩笔。起初只是纸角潦草的太阳,后来变成大团大团肆意晕染的色彩,红的像火,蓝的像她从未见过的大海,绿的像她渴望踩上去的草原。她把画贴在惨白的墙上,很快,那一面墙就变得拥挤而喧嚣,与整个医院的寂静格格不入。
她还唱歌。声音因为病痛有些沙哑,气也不足,断断续续。她唱记忆里模糊的童谣,唱从护士手机里听来的流行歌,有时甚至只是即兴的胡乱哼唱,不成调子,却有一种不管不顾的鲜活。
“小溪,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徐姐端着药盘进来,看着墙上又多了一幅画——一只色彩斑斓的、试图飞出画纸的鸟。
林溪转过头,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徐姐,你听过海哭的声音吗?”
徐姐的手微微一顿,将温水递给她:“傻孩子,海怎么会哭。”
“我觉得会。”林溪接过水,认真地说,“就像我心里有时候的声音一样,闷闷的,轰隆隆的。”
徐姐别开脸,快速整理着输液管,掩饰突然泛红的眼圈。这个孩子,她疼得心揪。那么年轻,却那么通透地面对着死亡,甚至用一种燃烧的方式。
主治医生陈医生每次查房,脚步都会在林溪的病房外迟疑片刻。他需要戴上专业冷静的面具,才能面对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递给她最新的检查报告,语气尽可能平稳地分析着那些冰冷的数据,说着“尽力控制”、“保持希望”这类苍白又必须的话。
林溪总是安静地听着,然后指着墙上某幅画:“医生你看,这是我昨天画的雪山,像不像棉花糖?”或者突然问:“如果我现在开始学潜水,还来得及吗?”
陈医生推推眼镜,喉咙发紧,答不上来。他能处理复杂的病例,却无法回答一个生命即将燃尽的女孩关于雪山和潜水的问题。他只能看着她的画笔一次次试图冲破病房的囚笼,看着她用歌声对抗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身体。他心疼那种灿烂背后拼尽全力的挣扎。
秋天最深的时候,林溪的精神忽然好了不少。她看着窗外,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撒娇的恳求:“徐姐,外面好像掉羽毛了(指初雪),我想堆个雪人,就一会儿,好不好?”
徐姐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林溪现在的身体状况,一场小小的感冒都可能是致命的。她勉强笑着摇头:“不行哦小溪,外面太冷了,我们看画册里的雪人好不好?一样可爱的。”
林溪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像被吹熄的蜡烛。她没有闹,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然后拿起蓝色的画笔,在纸上用力地涂抹,喃喃自语:“那我在海里堆一个好了,海里不会冷。”
徐姐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在走廊尽头的储物间里捂着嘴哭了很久。
林溪的愿望清单很长,写在一个彩虹封面的笔记本上。潜水,游泳,去看真正的大海,去爬落满雪的山……每一个,都是她这具被疾病囚禁的身体无法抵达的远方。
她的力气越来越少了。唱歌的声音变得更轻,画笔有时都拿不稳。但她还在画。
她画了一片深蓝的海,海里有笨拙的雪人,戴着红色的帽子。画了透明的海水深处,自己像鱼一样漂浮,长发海藻般散开。画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山顶的星星特别亮,亮得像能触碰到。
最后几天,她几乎都在昏睡。醒来时,目光总是投向那扇窗。
那天清晨,阳光特别好,金灿灿地洒满病房,给她苍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暖色。她异常清醒,甚至能抬起手指,指了指墙上那幅最大的、她画的海。
陈医生和徐姐都在旁边。
她看着他们,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像羽毛:
“看……我游过去了……”
“雪山……也亮了……”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片蔚蓝无垠的海,看到了雪花落在山巅。然后,那目光里的神采,像退潮般,缓缓地、满足地,消散了。
墙上的画被阳光照得晃眼,那一片浓烈的、她从未亲眼见过的蓝色,在白色的病房里,无声地咆哮。
徐姐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
陈医生低下头,摘下眼镜,用力按压着发酸的鼻梁。
窗外,天晴得像一块干净的蓝玻璃。
她终于,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用她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