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最艰难的时刻是下午四点。
日光开始倾斜,温度一点点降下去,房间里的寂静却像潮水一样涨起来,淹没到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晚通常在这个时刻醒来,不是因为睡够了,只是因为睡不下去了。
头痛是忠实的伴侣,钝钝地敲打着太阳穴,提醒她又毫无意义地浪费掉一天。
起床,打开冰箱,拿出速食意面。
塑料盒放进微波炉,嗡嗡的轰鸣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她靠着流理台,看着转盘上的食物一圈圈转动,像她看不到出口的生活。
然后,她听见了声音。
很细微,断断续续。像是……呜咽?
微波炉“叮”的一声,她回过神,疑心是睡眠不足的幻听。
她端着意面走到窗边,老旧的公寓楼下车来车往,一切如常。
她坐下来,叉子卷起粘稠的面条,送进嘴里,味同嚼蜡。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更清晰了些,确实是小动物的哀鸣,从楼下传来。
林晚放下叉子,某种沉寂了很久的情绪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她犹豫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套上外套,下了楼。
声音来自楼后那个废弃的自行车棚角落。
她拨开枯黄的杂草,看见了他。
一只金毛犬,瘦得可怕,肋骨根根分明,金色的毛发沾满了污泥和枯叶,蜷缩在一个破纸箱旁边。
一条后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渗着血。他抬头看着她,湿漉漉的黑鼻头翕动着,眼睛里没有野性的凶光,只有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苦和哀求。
他试图摇一下尾巴,却只让那个破纸箱发出可怜的沙沙声。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那只虚弱摆动尾巴的手攥紧了。她站在原地,和那只狗对视着。
冷风吹过,她抱紧了手臂。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开,打电话给物业或者流浪动物救助站,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可是他的眼睛。太痛了,那种痛,她好像认得。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掌心向上。
“嘿,”她的声音干涩,几乎不成调,“……没事了。”
金毛犬努力抬起头,冰凉湿润的鼻子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
那一刻,潮水般的寂静仿佛退去了一点点。
宠物医院的灯光白得刺眼。医生检查了伤势,打了针,处理了伤口。
“左后腿骨折,严重营养不良,脱水,还有轻微的皮肤病。”医生推了推眼镜,“不过生命力很顽强。是你养的?”
林晚摇摇头:“捡的。”
“打算留下吗?”
她看着诊疗台上那个因为药物作用昏昏欲睡的大家伙,他庞大的身躯此刻看起来脆弱不堪。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得起个名字。”医生笑着说。
林晚看着他那身即便脏污也看得出底色的毛髮,在灯光下泛着一点点暖金。
“……补丁。”她说,“他像一块补丁。”
一块突然出现,试图缝补她破碎生活的补丁。
生活真的被缝补起来了,以一种她从未预料的方式。
补丁的存在粗暴地打破了林晚死寂的作息。他每天清晨六点准时用湿漉漉的鼻子拱她的手,哼哼唧唧地要出门。
雷打不动。她不得不爬起来,牵着他在清晨冷冽的空气里散步。邻居开始跟她打招呼:“遛狗啊?”“这金毛真漂亮!”
她不得不学习如何给一只大型犬准备食物,学习分辨狗粮的成分,买来骨头给他磨牙。
阳台上的狗盆、玩具、柔软的狗窝,一点点挤占了原来空荡的空间。
空白的时间被填满了。忙着遛他,忙着给他梳毛(皮肤病需要定期药浴),忙着清理他掉得到处都是的金色毛发,忙着在他把拖鞋叼得到处都是时无奈地追着他跑。
抑郁和焦虑并没有消失,但它们进攻的间隙变大了。当她蹲在地上擦拭打翻的水碗时,补丁会凑过来,把巨大的、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的膝盖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当她又一次在深夜被莫名的恐慌惊醒,浑身发冷时,他会立刻从床边的垫子上站起来,跳上床,温热沉重的身体紧紧贴着她,一下下舔着她的手指,直到她的呼吸慢慢平稳。
他代替了朋友的位置,甚至更多。他是她沉默的、永不评判的伴侣。
她开始对着他说话,说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恐惧和孤单。他只是听着,用那双温柔的眼睛。
她因为他,开始重新接触外面的世界。狗狗公园里,她被迫和其他狗主人交流,从最初的局促不安,到后来也能聊上几句养宠心得。她甚至加入了一个本地的金毛交流群。
她找了一份在家办公的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至少能负担起补丁和她自己的生活。
她开始注意饮食,因为每次吃外卖,补丁都会用那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她和外卖盒子。
她重新拿起画笔,因为补丁总喜欢在她画画时安静地趴在她脚边,毛茸茸的背部贴着她的脚踝,像一块温暖的、沉甸甸的镇纸。
阳光似乎终于吝啬地、一点点地照进了她的生活。
她脸上有了点血色,体重回升了一些,镜子里的人,眼神不再那么空洞。
她甚至开始计划,等攒点钱,带补丁去郊外那个很大的宠物友好公园玩。
补丁十岁生日那天,她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宠物蛋糕,插上一根蜡烛。他兴奋地摇着尾巴,围着她转圈。
“补丁,生日快乐。”她笑着揉他的耳朵。
他忽然停下来,看着她,然后凑上前,温柔地舔了舔她的脸颊。
那一刻,林晚觉得,过往所有的灰暗,似乎都被这一下湿润的、温暖的触碰弥补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傍晚。她像往常一样带补丁去散步,他却不像平时那样兴奋地往前冲,只是慢吞吞地跟在她身边。
回到家,他连最爱的零食也只是闻了闻,便趴回垫子上,呼吸有些重。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再次包裹了她。
“肾功能严重衰竭,伴随多种老年犬并发症。”医生的语气沉重,“他年纪很大了,林小姐。能恢复到这样,已经很快乐了。”
“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们可以尽力维持,但……过程会很痛苦,对他对你都是。”医生看着她,“或许,考虑一下……让他没有痛苦地离开。”
“安乐死”三个字像冰锥,刺穿了她刚刚构建起来的所有温暖和阳光。
她看着躺在诊疗台上输液、连抬头都困难的补丁。他的金色毛发似乎都失去了光泽。
怎么会呢?他昨天还好好儿的,还舔了她的脸。
她把他带回家。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药片、皮下注射、流质食物和一次又一次往返医院。
补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来时眼神也是浑浊的。
林晚请了假,整天整天地守着他。她抚摸着他嶙峋的脊背,一遍遍地说:“补丁,不怕,妈妈在。”
她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再次被拖入那个漆黑的深渊。巨大的悲伤确实攥住了她,心痛得无以复加。
但看着补丁即使痛苦也依然温柔的眼睛,看着他努力想对她摇尾巴的样子,她发现自己没有像以前那样沉下去。
她依然会哭,哭得喘不上气。但哭完之后,她会擦干眼泪,仔细地计算下一次喂药的时间,学习如何给他进行皮下补液,动作从最初的颤抖变得逐渐稳定。
她不能倒下。因为补丁需要她。他曾经用尽全力把她从泥潭里拖出来,现在,轮到她陪着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最后那天,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在补丁最喜欢的软垫上。他忽然精神好了一些,努力抬起头,舔了舔她的手。
兽医来家里的时候,很安静。
林晚抱着补丁巨大的、已经轻了很多的身体,把脸埋在他依旧温暖柔软的颈窝里,嗅着那熟悉的味道。
“睡吧,补丁。”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稳,“不怕了。以后都不会痛了。”
他的呼吸慢慢停止,身体在她怀里松弛下来。
巨大的空缺感瞬间袭来。房间里那么静,那么空。
她抱着他,坐了很久很久。阳光移动着,从他们身上慢慢移开。
最后,她轻轻地把他放平,整理好他颈圈上那个有些旧了的、写着他名字和她的电话的小牌子。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城市的霓虹刚刚亮起。
眼泪依旧不停地流,但她没有像过去那样被悲伤吞噬。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补丁的金毛味道。
他来了,像一块突如其来的金色补丁,缝补了她支离破碎的世界。
他走了,留下了那个被缝补好的、变得更坚韧的世界,以及一个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告别的人。
林晚擦干眼泪,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金毛交流群。
“大家好,我想咨询一下……本地有没有靠谱的流浪动物救助机构?我想……去做义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