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第一次听见“小号”这个词,是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
客厅的灯坏了,暖黄的光晕缩成一团,爸爸举着手机照明,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半张脸。“要不……咱们再要一个吧?”他的声音像没调准的收音机,“林未这孩子……可能是没教好,养个小号试试。”
妈妈正在擦桌子的手顿了顿,抹布在茶几上划出半道水痕。“你说什么胡话。”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林未心里。
林未躲在阳台门后,手指抠着生锈的栏杆。生日蛋糕还放在客厅中央,蜡烛没点,奶油上的“15”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心情。她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期待的样子——成绩中游,剪了寸头,书包里总塞着没看完的漫画,上次家长会,班主任当着全班家长的面说“林未这孩子太叛逆”。
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定义成“没教好”的失败品,需要用一个新的“账号”来替换。
一年后,妹妹林希出生了。
护士把襁褓抱出来时,爸爸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像捧着刚抽中的SSR卡。妈妈凑过去看,声音软得能滴出水:“你看她的眼睛,多亮啊。”
林未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那团小小的粉色,突然觉得自己像被卸载的旧游戏。
家里的氛围彻底变了。
以前妈妈只会说“作业写完了吗”,现在对着林希的摇篮,能从“今天的尿布换了五次”讲到“她刚才好像笑了”;爸爸以前看报纸时从不抬头,现在会举着拨浪鼓,对着襁褓里的婴儿摇半小时,嘴里念叨着“希希真棒,会抓东西了”。
他们开始研究育儿攻略。妈妈的手机里存满了“婴儿辅食添加时间表”“0-3岁早教重点”,爸爸买了本《好爸爸胜过好老师》,书页折着角,上面画满了红笔批注。
林未翻到其中一页,爸爸用荧光笔标着“不要否定孩子”,旁边写着“对希希要多鼓励”。她想起自己上次考试进步了五分,爸爸只是瞥了眼成绩单,说“还不够”。
“他们把对我的亏欠,都补偿给妹妹了。”晚饭后,林未趴在天台的栏杆上,对电话那头的闺蜜说。风把她的寸头吹得乱七八糟,像她没理顺的情绪。
“说不定他们只是学会了怎么当父母呢?”闺蜜在那头叹了口气。
“那我呢?”林未的声音有点抖,“我就活该当那个练手的废号吗?”
妹妹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有人逗林未:“现在有妹妹了,爸妈是不是不疼你了?”
林未还没说话,妈妈就笑着打断:“都疼都疼,就是希希还小,得多费心。”她的手一直抱着林希,眼神没离开过婴儿的脸。
林未看着妈妈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她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生日礼物,妈妈戴了没几天,就说“抱孩子不方便”,摘下来收进了抽屉。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的漫画书、滑板、甚至初中时得的唯一一个奖状,都塞进了行李箱。凌晨三点,她拖着箱子走出家门,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了又灭,像串被掐断的省略号。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却安静得让人安心。
偶尔回家拿东西,会撞见父母教林希认字。爸爸握着林希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人”字,说“这个字最简单,就像两个人互相支撑”;妈妈会把切好的苹果摆成小兔子的样子,说“希希要多吃水果,才能长高高”。
他们的耐心像取之不尽的泉水,林未站在门口,像看别人通关的游戏直播。
“你怎么不进来?”妈妈看到她,有点惊讶。
“拿点东西就走。”林未的目光扫过客厅,墙上多了张身高贴,上面标着林希每个月的身高,红色的数字整整齐齐,像游戏里的进度条。
“钱够不够用?”爸爸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不够跟家里说。”
林未没接:“够。”
她转身时,听到妈妈对林希说:“跟姐姐说再见。”婴儿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像串新注册的密码。
后来她很少回家,偶尔从亲戚那里听到关于林希的消息。说她三岁就会背唐诗,五岁学钢琴,小学考了全班第一。每次听到这些,林未都觉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她在大学里学了摄影,周末去拍婚礼,假期去采风,镜头里的新人笑得灿烂,山间的野花肆意生长,她渐渐明白,生活不是只有“乖巧”这一种通关方式。
有次拍外景,遇到对带孩子的父母。妈妈对着哭闹的小孩发脾气,爸爸蹲下来笨拙地哄着,说“别哭了,爸爸给你买糖”。那场景有点眼熟,林未举着相机的手顿了顿。
“新手爸妈都这样,”旁边的助理笑着说,“第一次养孩子,谁不是手忙脚乱的?”
林未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发高烧,爸爸背着她往医院跑,鞋跑掉了一只也没发觉;妈妈把她的脏衣服攒到周末洗,蹲在盆前搓到手指发白,嘴里还念叨着“这孩子怎么总把衣服弄得这么脏”。
他们不是不爱,只是那时的他们,也像刚注册的玩家,拿着一手烂牌,不知道怎么打出像样的组合。
毕业后,林未开了家小小的摄影工作室。开业那天,父母带着林希来了。
林希已经是个小姑娘了,扎着羊角辫,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爸爸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说“你妈给你炖了汤”,语气有点不自然。
工作室的墙上挂着林未拍的照片,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有小孩在巷子里追跑,还有张她自己的自拍,寸头长长了些,眼神里带着点桀骜,却比以前亮了。
“这张拍得好。”爸爸指着那张自拍,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妈妈把汤倒进碗里,说“趁热喝”,目光落在林未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像在修复一张旧照片。
林希突然指着墙上的照片,奶声奶气地说:“姐姐,这是你吗?你以前的头发好短呀。”
林未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啊,那时候觉得酷。”
“爸妈说,姐姐很厉害,自己开了工作室。”林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林未愣了愣,看向父母。妈妈避开她的目光,假装整理保温桶;爸爸挠了挠头,说“你妹妹总问起你”。
那天他们没待多久,临走时,爸爸突然说:“以前……是我们没做好。”
林未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举着手机说“养个小号试试”,语气里的不是嫌弃,或许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张。
他们那代人,大多是这么过来的。被父母用更粗糙的方式养大,然后笨拙地复制着同样的模式,直到第二个孩子出生,才突然醒悟,原来可以换种方式。
就像玩游戏,第一次通关时跌跌撞撞,死了无数次才找到窍门,等开了新号,才知道该怎么避开陷阱,怎么收集道具。只是他们忘了,第一个账号,也曾拼尽全力地奔跑过。
工作室的生意渐渐好起来,林未偶尔会给家里寄照片,拍的是海边的日落,山间的雾,还有她新养的猫。妈妈会回复“拍得真好”,爸爸会发个点赞的表情。
有次回家,看到林希在翻她以前的相册。小姑娘指着一张她初中时的照片,说“姐姐那时候好瘦”。
“她那时候总不听话,”妈妈端着水果过来,笑着说,“天天就知道看闲书,还跟我顶嘴。”语气里没有责备,倒有点怀念。
林未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穿着宽大的校服,头发剪得像个男孩,眼神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那时候的她,多像棵迎着风长的野草啊。
“其实我现在也不听话。”林未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大口。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花。“知道,你一直都这样。”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林希在客厅里弹钢琴,调子有点生涩,爸爸坐在旁边,跟着节奏打拍子,嘴里哼着跑调的歌。
林未靠在门框上,突然觉得,或许父母从来没把她当成废号。他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修补那个被自己不小心玩坏的存档,于是只好开个新号,把没说出口的爱,换种方式表达。
而她,早已在自己的地图里,找到了新的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