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王府寝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死寂。
宁慈已经沐浴更衣,但总觉得那股温热血液的粘腻感还停留在皮肤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她抱膝蜷在床榻最里侧,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李承泽坐在床沿,看着她单薄微颤的背影,眉头紧锁。
死一样的寂静里,宁慈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一遍又一遍,像是质问他又像是质问自己:
“我不是皇子妃吗?为什么还是护不住……”
“盈袖就在我眼前……没了,那些善堂和铺子也是……”
“为什么这个身份连几只蝼蚁都护不住!”
蝼蚁两个字,宁慈咬得极重,带着尖利的嘲讽和泣音。
李承泽沉默地听着,他知道她说的蝼蚁指的是什么,那些她费力庇护的、在权贵眼中轻如草芥的人和物。
他伸出手,想将她揽入怀中,指尖刚触及她的肩膀,便感受到她剧烈的颤抖。
“阿慈,”李承泽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京都就是这样,暗处的刀子,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宁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悲痛、愤怒与迷茫交织着,“那我这皇子妃算什么?一个好看的摆设?一个连自己身边人都保不住的废物?”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声音陡然拔高,“我努力适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合格的王妃。。”
“我以为我退让、我听话、我缩在这个金笼子里就能换来一点安宁,就能护住一点点我想护住的东西。”
“可结果呢?!”宁慈几乎是吼了出来,泪水再次决堤,“盈袖死了,就死在我怀里。”
宁慈猛地抓住李承泽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眼神绝望又疯狂:
“你告诉我!到底要怎样?到底要变成什么样?!
“是不是只有变成和他们一样不把人当人看才能活下去?才能不让身边的人死?!”
李承泽任由她抓着,掌心传来她冰凉的颤抖和巨大的痛苦。
他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阿慈,以善待人是好事。但太过良善,便是弱点。”
李承泽顿了顿,看向她,眼神深处是一丝近乎麻木的淡漠:“在这京都,乃至整个天下,大多数人活着,本就艰难。你我其实也一样。”
“在某些更有权势的人面前,我们与蝼蚁,并无本质区别。今日是盈袖,明日或许就是你和我。”
“活着,本身就需要拼尽全力。怜悯是奢侈品。” 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温柔,话语却冰冷如刀。
“要想护住什么,光有心不够,得有足够的力量,和必要时碾碎别人的狠心。”
她怔怔地看着李承泽,看着他眼中那份对生命的淡然。
宁慈忽然明白了,她与李承泽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时空,更是对生命认知的鸿沟。
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并在其中游刃有余,甚至自身也成了规则的一部分。
而她,始终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怀抱着可笑的敬畏和善意,撞得头破血流。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心底涌起,瞬间冻结了所有的眼泪和嘶喊。
宁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
“殿下说得对。”
李承泽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心中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升起一丝心疼。
宁慈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宣告什么: “既然这身份无用,这良善是错……”
她微微停顿,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便换种活法。”
那一夜,寝殿的烛火亮了很久。
李承泽看着她平静的睡颜,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翌日清晨。
宁慈起得很早,她换上了一身颜色较深的衣裙,未施粉黛,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明冷冽。
她没有多做解释,只吩咐备车,点了一队王府侍卫,甚至带上了清水和抹布。
马车径直驶向鉴察院。
宁慈停留在那块碑文面前,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阳光倾落,却仿佛照不暖那份冰冷的决绝。
她仰头,看着石碑上模糊的字迹。
然后,在无数道或明或暗、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宁慈亲手浸湿抹布,拧干,开始擦拭那块石碑。
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一丝不苟。
王府的侍卫们面面相觑,但见她如此,也立刻上前,沉默地帮忙。
水声淅沥,布帛摩擦着石碑表面的积尘,露出下面深刻而惊世骇俗的字句——“……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
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睫垂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平淡,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宁慈继续进行着手上的动作,目光始终凝在那些逐渐清晰的文字上。
仿佛擦去的不是灰尘,而是她昨日之前所有的天真、怯懦和幻想。
仿佛正在唤醒什么。
也正在埋葬什么。
一一一作者时间一一一
“封建社会把人变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