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锦标赛前一天，虞清墨在凌晨三点醒来。窗外暴雨如注，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石子。她翻身下床，发现周祝颜的床铺空荡荡的——被子胡乱堆成一团，枕头上没有往日的便签纸。
训练馆的灯亮着。虞清墨推开门，看见周祝颜独自站在球台前，机械地重复着发球动作。她的右脚踝已经肿得把护具撑满，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轻微的颤抖。地上散落着几十个乒乓球，还有几个药瓶——止痛片的白色碎片混在其中，像一场微型雪灾。
"周祝颜。"虞清墨的声音在空旷的训练馆里格外清晰。
周祝颜猛地转身，脸色苍白如纸："我......我只是睡不着。"她试图微笑，却变成了一声抽气——脚踝承受不住突然的转向，让她踉跄了一下。
虞清墨快步上前扶住她。周祝颜的手冰凉潮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训练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吃了多少？"虞清墨捡起一个空药瓶。
"就两片......"周祝颜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吧，四片。但医生说可以吃！"
虞清墨的胸口发紧。过量止痛药加上封闭针，周祝颜的身体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在高强度比赛中崩溃。
"回去休息。"
"不行！"周祝颜突然激动起来，"我还没练好那个侧旋接发球！李梦琪肯定会......"
"周祝颜。"虞清墨按住她的肩膀，"看着我。"
周祝颜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在惨白的灯光下，虞清墨看清了她眼底的恐惧——那不是对比赛的紧张，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近乎绝望的东西。
"奶奶今早进ICU了。"周祝颜突然说，声音支离破碎，"爸爸发信息说......说可能撑不过......"她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剩下的字句化作一阵剧烈的颤抖。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虞清墨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站在悬崖边缘。沈钦慕说的"三个月"乐观估计，现在看来都太过奢侈。
"比赛......"周祝颜抓住虞清墨的手，指甲几乎陷入她的皮肤，"比赛她一定会看直播的，对不对？她答应过的......"
虞清墨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能将周祝颜拉进怀里，感受那颗狂跳的心脏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周祝颜的眼泪滚烫，很快浸湿了她的肩膀。
"我们会赢。"虞清墨说，声音低沉而坚定，"为了奶奶。"
周祝颜在她怀里崩溃了。所有的坚强、乐观和笑容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一个十七岁女孩最原始的恐惧和悲伤。她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虞清墨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泪水打湿自己的衣领。她想起母亲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泣——那是她十岁时，偷偷翻出母亲珍藏的世锦赛银牌擦拭，却被当场抓住。母亲捧着那枚已经氧化发黑的奖牌，眼泪无声地落下，却什么也没说。
雨势渐小的时候，周祝颜终于平静下来。她靠在虞清墨肩上，呼吸仍然不稳："对不起......"
"不用。"
"我弄湿了你的衣服。"
"会干的。"
周祝颜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却挤出一个微笑："我们继续训练吧？"
虞清墨摇头："回宿舍。今天保存体力。"
"可是......"
"这是命令。"虞清墨用上了最冷硬的语气，"如果你还想明天上场。"
这个威胁起了作用。周祝颜乖乖跟着她离开训练馆，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她们起伏不定的心跳。
宿舍里，虞清墨翻出沈钦慕给的冰敷袋，强硬地按在周祝颜肿胀的脚踝上。
"嘶——轻点！"
"活该。"虞清墨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放轻了力道，"吃药不告诉我。"
周祝颜靠在床头，眼睛半闭："你越来越像我奶奶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也总是一边骂我一边给我揉脚......"
虞清墨看着她慢慢滑入梦乡，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窗外的雨停了，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周祝颜的脸上，照亮那些未干的泪痕。
上午十点，虞清墨独自去了医务室。沈钦慕正在整理医疗器械，看到她时并不惊讶。
"周祝颜怎么样？"
"睡了。"虞清墨直奔主题，"她奶奶的情况？"
沈钦慕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昨晚突发呼吸衰竭。现在靠呼吸机维持。"他停顿了一下，"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
虞清墨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五万元冠军奖金——现在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重要。
"明天的比赛......"
"从医学角度，我不建议周祝颜参赛。"沈钦慕的声音很平静，"但作为医生，我也明白有些选择与健康无关。"
虞清墨想起周祝颜崩溃时的眼神，那种绝望中的倔强像极了周奶奶说"一定要穿红色比赛服"时的神情。
"如果......"她艰难地开口，"如果比赛中她的脚踝......"
"会断。"沈钦慕直言不讳，"韧带已经像泡发的橡皮筋，随时可能彻底撕裂。"他递给虞清墨一个小瓶子，"强效止痛喷雾，关键时刻用。但记住——这只会让情况更糟。"
虞清墨接过瓶子，金属外壳冷得像冰。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帮我？你和我父亲......"
"学术分歧。"沈钦慕望向窗外，"他认为运动员应该为金牌付出一切代价，我认为健康才是最长远的投资。"他苦笑一下，"很讽刺，现在我却帮你们冒险。"
虞清墨握紧那个小瓶子："我们别无选择。"
"每个人都有选择。"沈钦慕轻声说，"只是有些选择，需要更大的勇气。"
回到宿舍，周祝颜已经醒了，正在整理比赛用品。她的动作很慢，像是老了十岁，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某种决心。
"沈医生怎么说？"她头也不抬地问。
虞清墨把止痛喷雾放在床头："关键时刻用。"
周祝颜点点头，继续往包里塞东西——备用胶皮、毛巾、能量胶、护腕......每一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虞清墨注意到她还带上了那盒薄荷糖。
"奶奶给的。"周祝颜察觉到她的目光，"幸运物。"
虞清墨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周祝颜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红色护腕——和她们平时用的不同，这对护腕内侧绣着小小的字，一个"冰"，一个"火"。
"我自己缝的。"虞清墨有些局促，"手艺不好......"
周祝颜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戴上"火"字护腕，把另一个递给虞清墨："明天我们一起戴。"
午饭时，整个食堂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青年赛前的最后一餐，教练组特意加了菜，但很多队员都食不下咽。翟屹凡端着餐盘挤到她们旁边，罕见地没有开玩笑。
"听说李梦琪放话了。"他压低声音，"说要让'玻璃人'躺着离开赛场。"
周祝颜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敢！"
"小心她的发球。"翟屹凡严肃地说，"最新消息，她练了个新动作，几乎完全遮挡。"
虞清墨记下这个信息。李梦琪的遮挡发球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裁判往往因为角度问题难以判罚。如果再有新动作......
"我们会赢的。"周祝颜突然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为了所有被她阴过的选手。"
下午的技术会议上，林教练公布了出场顺序。虞清墨和周祝颜的女双被安排在第二天上午的第二场，对手是一对来自山东的组合——不算最强，但足够难缠。
"保存体力。"林教练意味深长地看着周祝颜的脚踝，"真正的硬仗在半决赛。"
虞建国坐在角落，全程没有发言。只有当会议结束，众人起身离开时，他突然叫住了女儿。
"清墨。"
虞清墨转身。父亲看起来比平时苍老许多，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这个给你。"他递过一个U盘，"李梦琪新发球的分析。"
虞清墨接过U盘，金属外壳上还带着父亲的体温。这个小小的妥协，对虞建国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让步。
"谢谢。"她轻声说。
虞建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别受伤。"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虞清墨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直到周祝颜在门口喊她，才回过神来。
夜幕降临前，两人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周祝颜的脚踝肿得更厉害了，护具几乎嵌进肉里。但她坚持不用止痛药，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清墨。"关灯前，周祝颜突然问，"你觉得天堂有乒乓球台吗？"
虞清墨的手指绞紧了被单："......不知道。"
"我希望有。"周祝颜的声音在黑暗中轻柔得像羽毛，"那样奶奶就能一直看我打球了。"
虞清墨的喉咙发紧。她想说些什么——关于记忆，关于传承，关于那些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但最终只是翻了个身，轻轻握住了周祝颜的手。
"睡吧。"她低声说，"明天很重要。"
周祝颜的手温暖而粗糙，掌心因常年握拍而生出厚茧。这双手曾无数次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明天也将承载着一个老人最后的愿望。
虞清墨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周祝颜的呼吸逐渐平稳。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床头那颗画着笑脸的乒乓球隐约可见。她轻轻起身，从包里取出沈钦慕给的止痛喷雾，又加了一盒自己准备的肌效贴，悄悄塞进周祝颜的球包夹层。
然后她回到床上，打开父亲的U盘。屏幕上，李梦琪的新发球确实隐蔽得惊人——抛球瞬间，她的左肩会微微抬起，完全挡住了触球点。但虞清墨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破绽：每次发这个球前，李梦琪的右脚会不自觉地多垫一步。
这个发现像黑暗中的火花。虞清墨立刻在战术本上记下细节，画出了破解方案。写完最后一笔，她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二十三分。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不到九个小时。
她轻轻躺下，闭上眼睛。明天的比赛会怎样？周祝颜的脚踝能撑多久？李梦琪会使出什么阴招？所有这些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都汇聚成一个简单的决心：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在周祝颜身边，直到最后一分。
这是对周奶奶的承诺，也是对周祝颜的誓言。
月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两个女孩交握的手上。红色护腕上的"冰"与"火"字在银辉中若隐若现，如同她们截然不同却又紧密相连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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